对亲人,对青年人,鲁迅是宽容的,他做不到决绝的“复仇”,于是他只有默默品尝着伤痛与孤独。同时,他也是决绝的。《复仇》与《复仇(其二)》等篇章中抒写的复仇,那些对看客的讽刺,对旧制度与黑暗的扎刺,鲁迅从不心慈手软。他清醒地看到自己作为一个启蒙战士,在历史进程中不过是瞬间一影,天堂、地狱、黄金世界,都是他所不愿意去的,他的命运不是被黑暗吞并,便是在光明中消失。动乱中需要战士,但被利用后,人们便会对这些曾经奉献血泪的人孤立、歧视。鲁迅明知自己是一个悲剧的战士,但又无法从根本上摆脱自己这种悲剧的历史处境,即使成为一个像“枣树”一样的孤独战士,以一无所有的铁杆似的枝干,直刺着奇怪的、黑暗的、高而远的夜空,也从不停止对绝望的反抗。 “绝望”之于人生既是一个物质性命题又是一个哲学性命题,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的人们都在反对或反抗着绝望,从微观上说它是个人的,多与前途有关,从宏观上说,它可以是一个民族的,甚至是整个人类的。马丁·路德·金曾在著名的演讲《我有一个梦想》中讲道, “从绝望中寻找失望”。绝望是大山,希望是石头,但是只要你能砍下一块希望的石头,你就有了希望。这句话在当下的中国,变成了“从绝望中寻找希望,人生终将辉煌”,带上了浓重的目标感,具有了强烈的励志性。大山之于人,是一个外在的物体,是人之前的阻挡,而鲁迅面对的却是“黑暗”,黑暗对人的笼罩性的压迫与压抑是比大山更难挣脱的,它无处不在,无从反击。而且鲁迅所面临的悖论式处境,又让他不得不进行一种永恒的反抗。鲁迅曾在给他的一位学生的信中谈到《过客》这篇作品时说:“《过客》的意思不过如来信所说那样,即是明知前路是坟而偏要走,就是反抗绝望,因为我以为绝望而反抗者难,比因希望而战斗者更勇猛,更悲壮。” 对于兄弟之情,他不能决绝地复仇,而对于社会、制度、政府,他从未停止抨击的脚步。“我只得走。回到那里去,就没一处没有名目,没一处没有地主,没一处没有驱逐和牢笼,没一处没有皮面的笑容,没一处没有眶外的眼泪。我憎恶他们,我不回转去!”这是强烈的痛苦激发后的执著,而那个冥冥之中呼唤他前进,便是他自我意志的呼唤,即便是“脚早经走破了,有许多伤,流了许多血”,他依然不放弃自己的选择,坟不会使他惧怕,野蔷薇不会使他驻足,在这艰苦的求索中,他也曾彷徨过,失落过,但始终在斗争着。《过客》一文,在鲁迅心中酝酿达10年之久,剧中肯定包含了他的个人生活的痛苦经验。“过客”正是鲁迅自身的写照,无论多痛苦,他都会战斗到底,误解、误会又算得了什么? 鲁迅笔下的战士,矛盾痛苦、落魄孤独,却义无反顾,不失兀傲倔强。他不知道未来会通向何方,更不知道前方是否还有路,但强烈的自我意志要求着他,在没有路的情况下依旧走下去。《过客》中的过客是一个虚无的存在,他没有来源,他从虚无中来,终归于虚无中去。他所能做的惟有向前走,也许生活就是一个走的过程,一直走下去,好完成那走向死亡的行程。因此,“走”也就成为在“无意义”威胁下的惟一有意义的行动了。在老人看来过客的走是无意义的,前面是“坟”,而“坟”的后面是无所知道的存在,可能过客还没有来得及走过去就会倒下,在老人看来过客应该回去。在小女孩看来,过客也许应该继续走,因为前面是有着许多野百合、野蔷薇的地方。但对于小女孩来说,过客终究是一个怪异的存在,所以她也并没有理解到过客“走”的意义所在。事实上,连过客自己也不甚明白自己不断前行的理由,只是有一个声音在前面呼喊他前行,对于一种虚无的声音的存在的追求构成了过客继续走下去的理由。《过客》结尾处“过客向野地里踉跄地闯进去”,他最终朝着死亡走下去了,“走”是他存在的理由,是他抗争的武器,尽管是那样无力与苍白。 鲁迅在写给许广平的信中写到:“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为我常觉得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却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所以很多着偏激的声音。其实这或者是年龄和经历的关系,也许未必一定正确的,因为我终于不能证实: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反抗绝望”与“绝望的抗战”这是一个悖论的哲学存在。这个悖论的存在也正是解读《野草》的一把钥匙。在《野草》中,面对绝望,鲁迅有着寂寞与孤独的虚无之感,在深刻体会死与生的偶然性与不确定性的同时,鲁迅也有着对生存困境的深层的焦虑。反抗绝望与绝望的抗战,希望与失望,生与死,在这种种对立存在的两极悖论中显示了鲁迅不屈的灵魂。正如《过客》中的过客一样,在精神层面的绝望困境中,鲁迅在“走”,在行动中寻找存在的意义,这就是《野草》所体现的鲁迅的生命哲学。 鲁迅对环境和自我存在价值有着清醒的认识,他始终无法摆脱爱与恨的交织,独异而被疏离的惨痛,来自同伴、敌人明枪暗箭的不绝鞭挞,在孤独中鲁迅选择了坚持与守望,并以一种绝望的行动,反抗着永恒的“绝望”,孤独是智者的宿命,在虚无中寻找希望,在行动中寻找存在的意义更是智者必有的品格。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