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破单一感官的审美精神 中国人的审美感官有一个从个别感官(味、听)向整体亲证、从感官经验向超感官玄悟、从肉体性到精神性再到宇宙论的发展历程。首先,中国人的审美意识始于味觉经验。据学者萧兵考证,我国“美”字起初的意思与(羊)图腾崇拜有关(羊人为美),后来才与味觉快感有了联系。《说文解字》云:“美,甘也。从羊,从大。羊在六畜主给膳也。”这种官能性的享受不是味觉器官单独完成的,而是与视觉、嗅觉、触觉、听觉共同谱写的充实、旺盛的生命欢歌。孔子闻《韶》乐三月不知肉味,烹饪以色香味俱全为尚,反映了中国人的审美融合五官感受于一体以体验生理性愉悦的取向。 其次,五觉之外,中国人的审美感官向着更具有普遍的社会性精神性的内容展开。《孟子·尽心上》在味、色、声之外拈出“心”的作用:“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意思是说,道德理性(理义)引起的愉悦诉诸人的心灵,是普遍必然的。《荀子·解蔽》有“心何以知道”,曰“虚一而静”的讲法。北宋张载提出“心统性情”,用精神性的本体“心”的作用统辖理性和情欲。在中国人眼里,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道运行,诚一无伪。肉体性感觉、心灵性体验,与生命感受和人生价值的实现紧密联系。中国人的悦乐感官最终在宇宙论上达到了辉煌。 生理性的味觉感受并没有消失,经过心理精神层面的淬炼后,进入到对自然、艺术的审美创造与欣赏过程中。从《老子·三十五章》“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经宗炳《画山水序》“贤者澄怀味像”(像即道也)到司空图《与李生论诗书》“辨于味而后可以言诗”,我们看到“韵味”、“情味”、“趣味”、“意味”、“风味”、“玩味”等与审美心胸(畅神)、艺术风格(含蓄)、审美风尚(简澹)有关的审美范畴群。《孟子·尽心下》中“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者则知天”则为心觉的功能确立了宇宙论的指向与根基。《老子·十章》有:“涤除玄览,能无疵乎?”览即鉴,镜也。心犹镜,能照察万物,有形而上的意味和功能。嵇康《赠秀才入军》云:“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不否弃五官感觉的整体作用,而又致力于对超感官形上意味的把握是中国审美感官论的华彩篇章,宗白华称之为“心灵之眼”,饶宗颐称其为“双眼”,其形构之基乃《易经》表述的生生气化的宇宙观——阴阳和合,万物一体,大化流行,生生不已。中国人理寓于事、以象喻意的思想法,中国艺术以展现虚实相生的生命节奏为神品(气韵生动),中国诗人画家随物宛转、从整全看部分的观照法(散点游目、以大观小),均为这种感官论的功能与表现。 20世纪现象学要求以“直观”行为直接原本地把握“事实”本身,以重现被现代科学的抽象理论模型过度简化的丰富现象;20世纪法国思想也贬抑自希腊起就享有特权地位、最可信赖的视觉。如果说自尼采以来反思批判视觉中心主义弊端的思潮是对西方科学理性过分发达的一剂剂“解毒药”的话,那么从审美感官的角度看,中国思想文化中的古老智慧在当今时代则更应该具有现代性的研究主题。今道友信曾极有见地地指出,“见”是知的象征,“看”是把自己与认识对象拉开距离进行“思考”,是认识论的前提条件。形式分辨、本质注视、结构凝聚不过是科学理性精神之树上开出的一朵朵炫目的花朵而已。如上所述,中国古典认识论并不排斥“视”的作用,但中国人更擅长在五官整体作用中把握生命的动态意蕴。换言之,我们的诗性直观“看”到的是生命的种种关联性的姿态,而非超越性的形式。而没有“精神性的视觉”,任何科学理性文化都难以设想。那么,以物我无分、天人合一为主要特征的中国文化如何与西方文化中的客观思考方法、谨严分析精神有效相结合,则需要我们进一步认真思考。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中文系)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