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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洁思:淮海中路新康花园

http://www.newdu.com 2017-10-17 未知 newdu 参加讨论

 

(文章来源:文汇读书周报)

父亲靳以的朋友唐弢伯伯,在半个世纪前父亲辞世的当日深夜,写就悼念文章《写于悲痛中》,其中有这样的文字:“当我离开上海的前夕,我们又扯到了这个长篇。第二天下午,准备启程了,我坐车经过他居住的里弄,他站在弄口向我挥手,我大声叫:‘等着读你的长篇!’”

“长篇”,是指父亲正在构思的反映知识分子题材的长篇,可惜一直没有时间写出来。而“居住的里弄”,指的正是淮海中路上的“新康花园”。唐伯伯那时与我家毗邻而居,他住在隔壁的里弄“上方花园”,故他上火车站必经我家,所以有“经过”和“挥手”之说。

我们是1958年的最后一天搬到“新康花园”的。原来的住所“茂名公寓”被锦江饭店延伸所用,故大楼内的住户全部搬出。父亲不愿意再跟着大部队迁往豪华公寓,他找到“新康花园”,并为了我病后行动不便的双腿,无视楼下采光差的缺点而选定了单号,因为该弄所有的单号都是位于楼下的住宅。

这是一条前通淮海路,后通复兴路的弄堂,除了靠近复兴路的四幢五层公寓楼外,整条里弄只有二十几户人家。一式两层楼房,西班牙式建筑。一楼是单号,二楼是双号,单立门户,只有后楼梯相通。

刚搬来的一两天,见父亲在家门口与一位阿姨说话,原来是住在同一里弄的越剧名家袁雪芬,她住的是双号。她的楼下,住着当时的浙江美院院长、画家颜文梁先生。邻居中,还有一位有名的心脏病专家董承琅,经常有中央领导派飞机接他去看病。他有一位年轻的太太,两人十分恩爱,出来进去总是手臂紧紧互挽,很是引人注目。因为后来他的儿子与我妹妹在小学同班就读,所以见到常常打招呼。而画家颜老先生,虽然不认识,但弄内所有的孩子,都不会忘记他慈祥的模样,都与他握过手,包括我的儿子。老先生走路已经直不起腰,但经常在他的一位学生陪伴下,在弄内散步。当见到有孩子迎面,老先生一定停步驻足,伸出他慈和的手掌,与孩子相握,并致意问好。我不知道那些陌生的孩子被老人的手握住是何等心情,但当我第一次见到这个情景,不由怦然心动,被老人自然流泻的慈爱感动。这是颜老先生在世时,新康花园一个独特的美丽镜头。我想,它能与我不期而遇,是我生命中的幸运。无论过去还是将来,如此美好的镜头都难以捕捉。

自1958年那个寒冷的冬日,我们搬入新康花园,竟然一住至今,绵延半个多世纪,这是始料未及的。常在弄内遇见老住户,他(她)们会问起我的孩子,感叹我从一个女孩成了花甲老人……

父亲在这个新居只住了短短十一个月,即是生命的最后十一个月。那时,他每天上午去国棉一厂,下午回到巨鹿路的《收获》编辑部,晚上才能坐到书桌前写作。然而就是这样的生活规律也常被打破。4月中旬,他到郊区松江的人民公社参观访问了三天;6月初,又去人民公社集体劳动,那是一个清早,导致多年的隐患心脏病初发。到了9月初,他又与巴金等人同去郊区人民公社劳动二至三天。10月中旬,他的心脏病又发,住院又即出院。又隔十天,他又发病,住院恢复,本拟11月7日出院,却于当日凌晨再发病,以短短十四分钟作别人世。此刻,我把父亲最后几个月的活动、发病……这还不包括编辑《收获》的辛劳、写作的熬夜、外事活动的忙碌,一一列举在此,我惊讶地发现,如此频繁的发病,居然没有引起家人、父亲自己,乃至周围朋友的注意。

当年我十五岁,对于生死的严峻浑然不知。我只知道那个晚上,我见到父亲大口吐血,那殷红的血令我心跳发慌。然父亲却镇定地对我说:“快给你干妈(即萧珊)打电话!”干妈很快来到,并很快把父亲送进医院。

父亲每次发病,进医院接上氧气,不多时就会谈笑自若,没有丝毫病容。所以我们丝毫没有意识到父亲病情的严重。但是,频繁的发病、送医院、急救……在父亲内心,一定不会没有预兆。但以父亲一向为他人(包括自己家人)着想的性格,他总是以笑谈示人,而他那因高血压始终红扑扑的脸,更迷惑了大家。就连我的母亲也如此大意,她总是在单位加班,甚至没上医院去看望父亲。

然院子里那株与房屋同龄的雪松,却通灵性地向我们不断敲起警钟。它不断枯萎,枯萎,及至濒临死亡。这一切不知是缘于父亲一生对植物的钟情,还是别有原因。总之,这株耸天繁茂的雪松,一时间变得了无生气。

后来,我读到父亲的散文《病》,那是他年轻时写的:“我的红色的脸一向为人说为健康,而他们再也想不到这健康人有了那么衰弱的心。这将像我的好友,能随我一生的了。但是这点忠诚也是颇可喜的,只有在过分的忧郁与愤怒之下,它要吩咐我暂时地离开这世界。但是它总是送我回来的,让我看看我是躺在一个人的怀里,或是从地板上自己爬起来摸摸脸上跌破的伤。”

那最后一句,读得我心伤。一是,1959年11月7日凌晨,“它”终究没能把父亲送回来;二是,父亲如此孤单,母亲总是忙于自己的工作,不懂得照顾。因此,这么多年来,没有温暖的怀抱让父亲倚靠,而他只能“从地板上自己爬起来摸摸脸上跌破的伤”。……那一年的冬,寒冷来得特别早,胸间的冰块久久不能融化。

此后,在新康花园,我们开始了没有父亲的日子。

该不会忘记一个十来岁的女孩,怎样咬紧牙关,撑着双拐,摔了多少跟斗,留下多少伤口,在这条弄堂里学习走路,学习人生。她最后终于赢得胜利,冲出命运的桎梏,获得与健康人平等的尊严。

更不会忘记那个疯狂的年代。全里弄的人,刚刚下班或放学回家,就被一队戴着红袖章的中学生冲进屋,用竹竿赶出家门。动作稍微慢些,房屋的玻璃窗就被捅破。所有的人被勒令在弄堂中央列队低头,只为找出一个十岁女孩,她曾向一个过路的“革命派”吐了一口唾沫。那是一个阴惨的夜晚,妹妹(她正是十岁)站在孩子的队列中,害怕得瑟瑟发抖,头几乎弯到腰下。而她身后屋里一位正在发烧的老人,因为无法出来站队,被叫嚣着说:“若不出来,就拿一床草席卷卷,烧掉算数。”

还有萧珊干妈,她因为干爹的缘故已经受尽凌辱。干妈与母亲是中学同窗,她俩的友谊持续了几十年,由于父辈又是多年好友,故我们两家一直过从甚密。在我记忆中,自从我们搬来市区,干妈几乎天天会出现在我家。电铃一响,欢快的话音伴随银铃般的笑声如风卷入。多少年了,我们早已习惯我的干妈就像我们家中的一员。我们习惯她欢笑着奔进门廊,习惯看她坐在父亲对面侃侃而谈,习惯看她与母亲挤在一张沙发上,家长里短,滔滔不绝,互诉心曲;更习惯看她们两个旁若无人地大声说笑,好像又回到当年的少女时代。那是多么难能可贵的友谊,在她们两人的生命历程中,又有多少值得书写的精彩故事!可这时候的干妈,悲苦笼罩全身。她那眼瞎的老父亲,就住在我家附近。干妈尽孝,常去看他。以往干妈穿越我家居住的新康花园弄堂,走近路去她的老父亲家,必经我家门口,这时,我家老保姆从厨房窗户望见她,总要亲热地招呼她进屋,父母亲不在家时,也要让干妈坐一坐,倒一杯茶,或请她尝一口自己正在烧的菜。然那个疯狂的年代,老保姆仍在窗前亲热地招呼她进屋,她却总是摆摆手不再进门。她怕把悲苦牵连到我们。其实,不用牵连,悲苦早已连在一起。任职设计院的母亲,早已被赶下中层干部岗位,关进牛棚。她的脖子上,不时要挂上牌子,参加大会批斗,或是陪斗,除了陪斗本单位的领导,还要陪斗父亲的朋友,文艺界的“黑帮”。那时,我家楼上是空房,原先的住户在四清以后就搬走了,忽然某一天,这房子成了某组织的“司令部”,天天晚上灯火通明,批斗打骂声声不绝。胆小的妹妹躲在房间一隅,不敢睡觉,多亏我家忠心的老保姆保护陪伴。她与妹妹相依为命,共度这难捱的一天又一天。

那个年头,新康花园的每一家,都天天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都唯恐哪一时哪一刻会有人破门闯入。“门”,早已失去其本身的意义,是任何人可以踢开闯入的。那位慈眉善目的大画家颜文梁老先生,他辛苦收藏了那么多艺术珍品,他的收藏在柜子里一格格放到橱顶,每次他要拿出来给朋友或学生观赏,甚至不放心他人代劳,一定颤颤巍巍亲自搬梯子爬上爬下。然而,他的那么多西洋古董钟被摔到门外,遭人践踏;他的那些名贵画作,也被撕成碎片,在风中哭泣。

还有更多不堪的回忆。新康花园的每一块砖,每一株树,都是痛苦的目睹者。

如今,阳光重又灿烂地照耀这条花园里弄,每一家院中的雪松都已高耸入云,它们在宽阔的弄堂伸出自己的枝干,好像在向对方互诉衷曲。而每当松针如雨飞洒,在空中翩翩起舞,飘落在人们的发际衣褶,又好像在向每位过路者招呼问好。虽然许多老人已经走向天国,但是仍有许多老人的美德在此延续。前几年,因为弄内来往车辆频多,临复兴路的铁门常常关闭。我有时外出,与袁雪芬阿姨不期而遇,虽然她已八十有余,仍然独自外出购物。她的身板挺挺的,双手各拎多个塑料口袋,见到我总是微笑着,问候我的母亲及家人。而且,令我感动的是,年迈的她,总是不顾手中多件物品,回转身去为我开启关闭的铁门,让我的残疾车可以通行。开门后她总要对我说一声“请”,这个温暖的“请”字,至今当我穿越这扇铁门时,仍然留在耳畔。曾与唐弢伯伯一同居住隔壁“上方花园”的师陀叔叔,也因那时住得近,常来我家串门。每每来时,手中还捧着他新出版的书。师陀叔叔是父母的老相识了,关于他的许多故事,我们早已从父母那里饶有兴味地听过,所以,每每他来造访,我们都很欢迎,也很随意。师陀叔叔总是高高兴兴跨进屋内,如同老朋友坐下来谈天说地。他没有一点架子,也不在意晚辈的我们与他随便谈笑。

只是,经过浩劫,父亲的书房已被他人占有,但我与母亲,仍旧守在此地,这个父亲最后生活的寓所中。房屋已经老旧,地板已经开裂,但我不愿离去。有时听见大门开启,仿佛听见父亲亲热的唤声“南南儿啊”,那是父亲每次进门对我的第一声招呼。有时听见院内那株起死回生的雪松,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絮絮私语。灵性的松枝,轻拂父亲原先书房的窗户;柔软的松针,轻轻滴地,一下又一下。静谧的夜间,我常伫立窗前,聆听,思念……真是“一任阶前(松针)点滴到天明”。但无论是我,还是树,都无法把父亲唤回。因为,生与死的界限,又岂能逾越!

唐伯伯的怀念文章写得如此形象。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文字还在眼前跳跃,穿过窗户,仿佛望见父亲高大魁梧的背影就伫立弄口。他在不停挥手……是在向友人告别,还是在向我们,向他的家人,向人世告别?!

但在此地新康花园,永久留下了父亲工作与生活的最后足迹。

2011年1月15日定稿补记:

此文写毕,按惯例总要放上些时日,再投寄出去。没想到与我一同在此守候的母亲,在经历近一年的老年痴呆磨难,于2月13日安静祥和地离我而去。

当天夜里,我们坐在母亲身旁守灵,陪伴母亲最后一程。我们在母亲的脚后点燃两支粗大的红烛,安静地望着烛焰或高或低跳跃。蓦地,父亲的话音轻拂耳边:“它(红烛)使我们忘记了寒冷,也忘记了风雨,还忘记了黑夜;它只把我们领到和平的境界中想着孩子的时代,那天真无邪的日子,用朴质的心来爱别人,也用那纯真的心来憎恨……”(靳以《红烛》)在这最为伤痛的时刻,父亲温暖的话语抚慰着我们的心。虽然满噙泪水,但静心回想,母亲的一生还是幸福的。她幸福地度过九五华诞,又安宁地毫无痛苦地步入又一个崭新的“和平的境界”,去到分别五十二年的父亲身旁……

没有想到六天之后(2月19日),与我们邻居相处五十三年的袁雪芬阿姨也去到天国。那几天走过她家,大门洞开,只见花篮不见人。虽说寿终正寝,但悲痛接连,令我身心俱裂。

打开电脑重读此文,无力再增删字句,仅以此奉献给我天上的父母,还有慈爱的袁雪芬阿姨。

3月7日

(责任编辑:张汉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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