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秀山先生治西方哲学史,久享大名。据叶先生说,他年轻的时候不读中国书。这似乎很可以理解,叶先生的专业是西方哲学史,他不应该“不务正业”。况且西方的哲学典籍也多且硬,要一本一本地啃下来,也要下
一番功夫,费许多时日。但是近10多年来,叶先生却认认真真地读起中国的典籍来了,如同当年读西典,一部接一部。其中的原因,叶先生自己说得非常清楚,“我们是在中国这块土地上做西方哲学的研究,要想离开中国的传统,一来是不可能的,二来是不明智的。我们的生活塑造了我们,……我们中国人做西方哲学研究要有自己的独特的做法,也就是说,我们可以从中国的传统,从中国的哲学视角来研究西方哲学”。叶先生认为,只有这样,才不至于“使我们自己的研究工作悬空起来,几乎成为一门‘死学问’”,才能保持哲学“追问‘生活’、‘生命’中最深层的问题”的活力。
于是叶先生认真读了十几年中国古代典籍,写下了一系列的心得和文章,它们汇集起来,就成为我们手边的这本《中西智慧的贯通——叶秀山中国哲学文化论集》。从文章的标题来看,叶先生涉及的话题是很广泛的,有关于《大学》、《中庸》的,有关于庄子的自由观、老子的道论的,有关于生死观、长生的意义、变以及和谐的观念的,还有关于文物的哲思和中西文化之会通和合的,等等。 叶先生读写的话题广泛,但是他的理路却并不散乱,而是一贯的。这就是,无论他的话题是什么,他都不是在关心某一个学术的细节,而是越过了作为学术形态的具体不同,以西方哲学的“第一哲学”的态度,在追踪它们所具有的哲学-形而上学的基本理路,以展示“‘哲学’的‘道理’,到哪里都能‘走’得‘通’”的本性。所以叶先生的所有文章,其重点都在一个“通”字。 “通”,不同于“比较”。目前的中西比较在很大程度上停留在表面上,往往爱说西方有什么,我们又有什么,于是认为它们是一样的,甚至有以我们有什么的时间更早,进而生出自得之心的。又爱说西方是那样,我们是这样,彼此各有所长云云。这样的比较,完全失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学习借鉴的意义,更遑论努力触摸人类思想的边界,深探人类思想之共通性的苦心了。当然也有做得比较好的概念分析和范畴对照的研究,但因为是“比较”,总给人互为外在的感觉。叶先生以西方哲学的研究起家,他的文章具有浓厚的西方哲学的气息,这是毋庸讳言的。但是因为着眼于“通”,来自西方哲学的语词在叶先生那里就不是一个范围中国思想的外在框架,而是通往理解中国思想的一条“道路”。在空间相对隔绝的状态下,中国人在东方这块土地上说出他们的“玄思”,西方人在另一块土地上说了另一套“话”,形成学问的不同形态。中西“交通”以后,“话语”的封闭逐渐打开,而只有在“话语”的封闭打开以后,思想的相通才是可能的。诚然,我们中国人的“生活”是在汉语的语境中展开的,无论我们作什么学问,也都是在汉语的语境下进行的。我们一方面需要对我们“话语”的历史积淀有深切的了解,这需要阅读大量的经典;另一方面,我们需要敞开我们的“话语”,以迎接来自另一套“话语”的启发。要做到这一点,就不能执着于任何“话语”,而应当对话语指向的问题和解决问题的理路保持敏感和追问的态度。叶先生的“通”,正是“通过”“话语”进入到思想的理路上,而不是“胶着”于“话语”。所以叶先生以“通”的眼光,往往能够敏锐地捕捉到中国思想的一些很根本的特征,揭示出它们在理路上的一个基本的方向。 对老子“道”的理解就是这样。老子的“道”已经讨论得不少了,多以为老子的“道”,是存在的总根源、价值的总依据和运动的总规律。这种理解自有其深刻和有道理的地方,然而却有把“道”固着为恒定的尺度的倾向,这种倾向,恰好与“道”的本性相反对。叶先生指出:“老子的‘道’作为‘道路’讲,侧重在‘有路-没有路’、‘可能-不可能’的问题。老子强调要用种种办法永远保持‘可能性’。”而“逻各斯”虽然也与“路”、“言说”相通,但可能性“这一层意思‘逻各斯’不明显”。叶先生这样理解老子的“道”,就把握住了道家思想尚“变”和重“返”的基本趋向。“道”不能固着为任何“东西”,而就是那个“变”的可能性。这个“变”,又是根本性的,而不是可观察现象的变幻无定。因为重视可能性,道家又重视“复返于初”、“返朴归真”、“复归于婴儿”。这是因为一切“既成”既是“成”,又是“毁”,在它成就为一个“什么”的时候,就“毁掉”了其他的可能性。要永远保持“可能性”,就必须“倒空”那个“既成”的“什么”,不断地返回到那开放着所有可能性的“初”、“朴”和“婴儿”状态。道家的这条基本理路,是仅仅把“道”理解为总根源、总依据和总规律所不能揭示的。在这一点上,我们不得不佩服叶先生哲学理路的强劲。 对于儒家的基本思路,叶先生则抓住了一个“位”字。指出儒家与道家不同,不是尚“变”,而恰好是要在变中安排出一种“秩序”,以保持“杂多”中的“和谐”,因此儒家十分重视“位”。如果人人都信守“位”的观念,各安其位,天下就太平,如果“‘错位’、‘篡位’,不该你的‘位置’你占了,每个人都不安其位,东窜西跳,天下也就乱了”。我们看到,儒家的“名分”观念,以致后来发展到郭象成为“性分”观念,都与“位”的观念有关,或者可以说都是从“位”的观念中生发出来的。所以叶先生对“位”的观念的把握,是十分到位的。 叶先生这本文集的精到之处,不可能一一列举,对纯粹哲学有兴趣的同道,不妨自己在叶先生的书里与他交谈。不过,这不是“著作”,而是“路”,是一个执著的“思”者在“思想”的“道路”上留下的“痕迹”。要想与叶先生交谈,就要去追踪这些“痕迹”透露的“思路”(理路)。确实,叶先生读中国典籍,读出了他的“理路”。并且这条“路”还在延伸,因为叶先生还“在”“路上”,他还“在”“思”,因此他还有“前途”。 (《中西智慧的贯通——叶秀山中国哲学文化论集》由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