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子平(学者)
刘绍铭钻研中国古典说部多年,深晓话本演义舌灿莲花的本事。每用说书人口吻,转述的各色人等化身为说书场上的角色,绘声绘色,化高头讲章为乡风市俗,百姓闲谈。很多时经过刘公转述的内容比原文更生动,更好玩儿,更能显现其中的精彩。
爱读刘绍铭的随笔,读时每每羡慕,乃至嫉妒,他一篇又一篇,起得像这样的上好题目:《卡夫卡的味噌汤》、《番薯破腿多》、《驴乳治相思》……题目起得“响亮”(有声有色),文章已是做好了一半。貌似妙手偶得,匪夷所思,其实是读书极多,阅世极深,修行得来的功夫。最重要的是虽然读书极多,阅世极深,却仍然对人间百态有一份执著的好奇,仿佛总在守候那表面光滑的文本或现实,几时闪出一个“精彩的破绽”,立即兜住芸芸众生(包括自己)啼笑皆非的瞬间,顺手安放在妙趣横生的题目中,兀自燃烧。我把这种守候,这种执著,叫做“阅(世)”和“读(书)”的“专注”。
那又如何理解刘绍铭散文写作的“随”与“放”?譬如,从晚清林纾高产的听译意译,扯到张爱玲上世纪五十年代在香港为美国新闻处辛苦的译作,你始终不晓得这和题目《为了吃一顿饺子》有何干系。直到结尾才点到内地作家莫言答记者问“走上创作道路之缘由”,方知笔耕皆为稻粱谋,作家的高产诚然是因了才情横溢,很多时却是“贫来驱我去”。你于是明白,笔墨游戏一如游戏人间,非“专注”而不能为。
刘绍铭随笔中最见功力的笔墨技巧是“转述”。“转述”与学术论文中的“引文”不同,“引文”乃援引权威(经典的、政治的、历史的)来支持自己的论辩,必须注释周详资料完备,使写作成为某种学问体系的一部分。随笔很少为“转述”注明出处(有炫学之嫌) 。随笔作者凭记忆而引述或转述,不像论文那样对引文的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步步为营。在随笔中,转述是作者跟他人的对话,不是提供知识权威的独断声音。正如蒙田所说:“我引述别人,是为了让我自己说得更清楚”,“我让别人替我说我自己不能说的话”。刘绍铭钻研中国古典说部多年,深晓话本演义舌灿莲花的本事。每用说书人口吻,转述的各色人等化身为说书场上的角色,绘声绘色,化高头讲章为乡风市俗,百姓闲谈。很多时经过刘公转述的内容比原文更生动,更好玩儿,更能显现其中的精彩。
刘绍铭关心的话题包罗万象,却也不是没有若干重点,“语言”就是其中之一。几十年做翻译,教翻译,评翻译,乃是风雨平生中的志业,含“英”咀“华”,能不依依?人溺己溺翻译事,中英对译的可能与不可能,信和达和雅,难信难达难雅,牵连文化价值的比较、交流、沟通和跨越,最是为刘公念兹在兹的事情。
刘公年轻时曾以“二残”笔名写过小说,经过夏济安师的点拨,发现散文随笔才是自家所长。这也是或一意义上的“量才适性,以身弘毅”了。法国的蒙田、英国的兰姆、美国的梭罗,他们写的这种叫Essay的文字引进中国,“五四”文人一时找不到对译的名称,鲁迅写“随感录”,周作人作“美文”,林语堂呼唤“小品”,也有音译为“爱写”的。最后称之为“随笔”,大约聚焦于这种文体的最重要特征:在现代公共空间发表个人的“思索”,因而是一种启蒙和自我启蒙的文体。这就说到了“典藏”的意思了。因为我们业已处身于这样的时代,建立在印刷与阅读文化基础上的公共空间正在快速萎缩中。此时此刻,还会有谁,投身“玩儿字的玩艺儿”,咬文嚼字含英咀华?还会有谁,敏感于语言的多元歧路,琢磨文化沟通的艰难?还会有谁,以身弘毅,在官僚语言和后现代呓语的缝隙中守候新鲜的语词和话题?──幸好,我们还有“典藏”(因版面篇幅所限,本文有所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