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向玄幻—修仙网络小说的流变——从《三生三世十里桃花》说起
改编自同名小说的电视连续剧《三生三世十里桃花》(以下简称《三生》)近日收官,虽然原著小说身陷抄袭风波,但这部电视剧仍旧凭借可称精彩的剧本改编、自然不尴尬的台词,以及颜值和演技都基本在线的演员而获得了相当不错的收视成绩。 作为一部在创作之时(2008-2009)就已经获得了相当广泛的知名度、在女性读者中颇受好评的作品,《三生》的故事模式确实是与当时的创作潮流紧密联结的。相比于匪我思存等为代表的、故事纯以“虐”为主的作者,唐七公子的《三生三世十里桃花》与《三生三世枕上书》更为注重“甜”与“虐”的配比,明明“虐”到深处的地方,偏偏文风轻快幽默,更兼每次“插刀”过后都要“发糖”,使得整个故事既不至过于沉重,也拥有足以动人的力量。在当时,不只唐七公子,还有大风刮过(即《三生》被指抄袭的《桃花债》《如意蛋》等作品的作者)、天籁纸鸢等一些作者在行文上都有这个特点,或许可被视为对于女性向的“新武侠”一脉过于庄重严肃的文风的一种反拨。 2015年播出的《花千骨》与近日刚刚完结的《三生》,这两部改编自网络小说的电视剧,使得女性向玄幻-修仙网络小说进入了大众的视野,同时也或多或少地造成了这样一种错觉:女性向的玄幻—修仙小说大抵都是如《花千骨》《三生》这样,在人神诸界共处的舞台上上演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神话。但事实上,《花千骨》与《三生》的原著小说均创作于2008年,在自2008年至今的这八年间,女性向玄幻-修仙小说的叙事模式、情感基调与主题指向发生了巨大的转变,如果说《三生》等作品尚属“新武侠”传统之流脉,那么今日的女性向玄幻-修仙小说则已然充分吸收了男频“升级流”修仙文的数值化特征,并在甜宠文潮流中一扫此前的虐恋传统,转而致力于表现自立自强的女主人公波澜壮阔的人生,以及基于平等与互相理解的轻松甜美的爱情“日常”。 2008年,男频玄幻修仙文(以2007年起天蚕土豆在起点中文网连载的《斗破苍穹》为典型代表)已然建立起了成熟的升级体系,故事中的男主人公们沿着“打怪-升级-换地图”这一多少显得有点简单粗暴的升级路线开始了自己不断变强的旅程。但在女性向这边,《三生》(2008,唐七公子)、《仙侠情缘之花千骨》(2008,Fresh果果)、《喵喵喵》(2009,橘花散里)、《重紫》(2010,蜀客)等玄幻—修仙小说却并未走上这条道路,而是继承了“新武侠”的流风余韵,虽然书写扩大、精致世界图景的野心有所削弱,但仍致力于讲述情感充沛、矛盾激烈、虐心而又悲壮的爱情神话。 《三生》所采用的“三生三世”的设定,是这一时期的一个经典设定,男女主人公转世轮回,经过三生三世才修得爱情正果,一缕相思超越生死,使得两人在三世之中以不同的身份相识相爱,跨越重重阻碍,终得相守。“师徒虐恋文”中的爱情充满了误解与痛苦,一切困顿痛苦、磨难纠葛最终都是为了证明爱情具有超越一切、永不磨灭的力量。 但这种完全失去了整个价值体系依托的爱情神话是无法长久成立的,到了2010年代初,女性向玄幻-修仙小说便比较彻底地吸收了来自男频的“升级文”模式,与此密切相关的是,强者为尊的丛林法则成为了这一时期作品中的主导价值观,原本那种非功利的、可以为之牺牲一切的爱情想象一去不返。 这一套来自男频“升级文”的设定往往包含一定的修仙升级体系(也包括炼药师、符箓师、炼器师等不同职业的不同升级路径),一套天赋衡量标准(如灵根系统),人、神、仙、妖(兽)、魔等种族间的关系,丹药、符箓、法器等修行、斗法辅助物的评价等级体系,一套强制契约系统,一些重要的修行门派和修行世家,灵兽及灵植等级系统,随身空间系统,以及以灵石(或五行晶石等其他一般等价物)为基础的经济体系。这是一套为天地万物赋值的设定体系。由于灵石既是一般等价物,又是修炼必需品,故而以灵石为中介,武力赋值系统与经济赋值系统又被连接起来,个人能力与外物价值全部可以兑换为数值进行比对,强者为尊的丛林法则因而也就成为了这套设定之下天然成立的基本法则。在女性向网文中,只有使用了这一套设定的作品,才被认为是典型的修仙文,此前的诸如《三生》等作品实际上是介乎于玄幻与修仙文之间的状态。 到了2013年,这一套以丛林法则为主导价值观、以“升级流”为基本程式的女性向修仙文叙事模式已然相当成熟,《邪王追妻:废柴逆天小姐》(2013,苏小暖)或可看做这一阶段的代表性作品。女主人公苏落与男主人公南宫流云都是强者为尊的绝对信奉者,在修仙之路上杀伐果决,打击一切敌人,而故事中的几乎所有敌对关系都源于利益冲突,无关是非善恶。整个故事呈现出一种彻底的价值空洞,一切道德皆被悬置,男女主人公的前进动力唯有不断变强以战胜更强大的对手、保全自我的生存意志,以及不断探索世界边界,走向世界之外的求知欲。 与此同时,女性向修仙文的又一次转向也在悄然发生,这就是女性向修仙文的“甜宠”化过程。这一过程可以视为丛林法则世界观的“触底反弹”,被推向极致的丛林法则让女性向的作者与读者看到,在这种纯以利益驱动的赤裸世界上,只有沙漠般的荒凉与绝望,女主人公们在不断变强的道路上实际上一无所获。 《娥媚》(2012,峨嵋)以动人的情感书写(不仅仅是爱情,也有亲情、友情、同门之谊、师徒之义)揭开了这一转折的序幕。《娥媚》中的女主人公朱朱其貌不扬,且天生不能修炼,但却独于炼丹一技上极有天赋,男主人公尹子章则于修炼一道极有天赋,二人相依为命。在二人相互扶持、共历难关的过程之中,原本出于利益考量而结成的同盟关系逐渐变为了彼此信赖、休戚与共的爱情关系。朱朱曾言,她的道就是“想通了,做到了”,这是一个极富实践力和自主性的宣言,面对爱情的朱朱亦是如此,仅仅是被爱还不够,她还要自己心意通达,仅仅是被守护还不够,她还要自己守护爱情。 相互理解、平等相对、彼此守护,当我们提取出新型“甜宠”爱情的关键要素时,就会发现这种爱情的基础实际上已然在丛林法则世界观主导之下的女性向修仙文中孕育而生。在丛林法则逻辑之下,女主人公想要生存下来就只有变强这一条路,因而女主人公的核心魅力也就从“倾城之美”变为了“绝世之强”,白浅(《三生》中的女主人公)这样不肯下功夫修习道法的上神,或者花千骨一般一辈子仰望着师父的小徒,若是生在《邪王追妻:废柴逆天小姐》的世界中,恐怕早已尸骨无存。女主人公因而成为了可以与恋人并肩战斗的伙伴,男女主人公有了共同的人生目标(不断变强,走向更加广阔的天地),二人间长期稳定的互利关系成为了他们相互理解、平等相对的物质基础。 因为相互理解,所以不会有误会矛盾;因为彼此平等,所以不会有亏欠与辜负。就这样,“甜宠”修仙文勾勒出了理想爱情的全新模样,男女主人公互宠互爱,互相扶持,不再有“虐身”“虐心”的苦情桥段,只剩下二人间“萌”且“有爱”的日常“发糖”,在爱情的陪伴下,他们为了心中的理想并肩作战、勇往直前。 《我家徒弟又挂了》(2014,尤前)是“甜宠”修仙文中非常典型的作品,它甚至颠覆了传统“升级流”的模式,故事虽然沿用了筑基、金丹等升级体系,但由于女主人公不断死亡重生,她的等级也就始终飘忽不定,升级体系不再成为女主人公前进的动力与发展的方向。与此同时,那个紧紧依附于升级体系的丛林法则世界观也成为了女主人公祝遥公开反对的东西,祝遥在这个修仙世界中生生死死,就是为了改变这个世界中的丛林法则逻辑,从而拯救这个摇摇欲坠的世界。就这样,穿越到修仙世界的女主人公祝遥以副本的形式经历世界之中不同的时空碎片,以拯救世界为目标不懈努力,而祝遥的师父兼爱人玉言在大部分时间都并不能与祝遥并肩作战,他在仙界等待祝遥归来,并给予祝遥无限的信任与支持。 时光流转,当我们再次想象一段师徒情缘的时候,那个生受师父救命之恩,却只能在师父死后以心头血聊以报答的白浅不见了,那个心中只有师父没有天下,却终究不能与师父心意相通的花千骨消失了。此时,站在世界中心的,是如祝遥这般强大、自信而又豁达的女子,可以孤身仗剑拯救世界,也可以欢欢喜喜与爱人相偕到老,喜欢了便说喜欢,若两情相悦便付出全部的坦诚与信任。白浅懵懂,错过了墨渊的情深义重;花千骨痴心,却等不来白子画的回首一顾。还好祝遥是幸运的,有生之年得遇玉言,既肯爱她护她,也愿等她伴她。即使不明白祝遥在做什么,玉言也始终坚信她在做正确的事;即使祝遥要为了她的使命赴汤蹈火,玉言也会放她走,不是因为不担心,而是因为那是祝遥认定了的人间正道。 在甜宠设定之下,女主人公重新找到了爱情与事业、爱情与其他情感之间的平衡点,并现身说法地告诉故事外的读者,除了做爱情中的小女人与不要爱情的女强人,她们其实本该有更多、更好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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