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莉不是那种风格感夸张的形象类型,她知性、稳妥、得体,愿意在人群中保持冷静的审视,不追求闪耀登场的主角光彩。所以最初与张莉相识,我并无深刻印象,不过点头之交,甚至不到节日互致问候短信的熟络程度。 后来的笔会茶歇,我们站在楼道里聊天,特别聊得来。张莉说自己的批评正集中女性领域,她读过我的散文,想写个评论。感谢归感谢,我响应得不算积极。并非傲慢。我知道,评论家多需一再恳请和哀求才能动笔。不怪他们,订货者众,评论家分身和分心都乏术,做不到有求必应。如此情势,我怕自己一旦被指教,就同时拖欠一笔隆重的人情。张莉毫不计较,相比之下,对比出我的小气和不磊落。 以前我读《纽约书评》的部分文章,即使经过翻译损耗,席卷而来的阅读快感几近劫持,令我毫无抵抗。可我不喜欢当今的八股评论,看似气吞山河、法力无边,实则乏趣。满眼都是边边角角的磕碰,质地干硬,无需浏览,它们直接以蹩脚滞涩的视觉图像呈现。让我恶毒地想起那个游戏:僵尸词句,以摇晃却自诩坚定的步伐前进,准备吃掉正在开花的文字。好在还有张莉这样的评论者,迥异其趣,她的文字和植物一起生长。 张莉不使用诘屈聱牙的字句。以文学专业博士出身而言,她的知识储备足以保障论文的堂皇,具有令人难以置疑的资格上的说服力——她掌握的资源,足够炫富。当年,导师王富仁先生一席话,使张莉深受震撼。老师说,如果把那些理论放下,你们是否会觉得这部作品美、动人、具有文学品质?如果你们阅读中觉得它并不是美的、不是动人的、没有文学品质,那么你用最好的理论来阐释它又能说明什么?张莉对纳博科夫提出的说法也情有独钟:看书时最用得着的是心灵、脑筋和敏感的脊椎骨。她是个不带武器的评论者,勇于卸载装备,只凭借自己的一腔本真。她有意放弃评论家的姿态感,不扮高人或大仙,首先把自己定位于一个读者——这种平等,恐怕正是她得以高出的部分。 是的,一个不戴头衔的读者,她有好奇、体恤、诚恳、尊重以及在此基础上真实的好恶。她因此让人信任。拿着盔甲和武器的精良之师,不是不好,只是我的内心容易抵抗,误判他们是来作战的,不是同盟军。我丢盔卸甲,也打不过他们。我不敢给批评家写什么评论,不仅是班门弄斧的问题,比班门弄斧还要作,相当于跑到刽子手门口谈养生:找死。对张莉例外,我把她当作同道——可以坐而论道、也可以起而同行的那种同道。 读张莉的《来自陌生人的美意》、《持微火者》会发现,她摒弃论文腔,风格更近随笔,这是她自觉的选择。这种文字需要动心动情,远比术语拼贴消耗元神。张莉特立独行的行文,跨界,不仅随笔化、散文化,甚至诗化。她在女作家培训班上的发言:《假如自由能成为一种写作习惯》,之所以能够斩获2014年华文最佳散文奖,不是散文评奖尺度的宽松,而是它与散文内在的气质相容。许多评论家高屋建瓴,假如实战写篇散文,或许暴露乏善可陈的尴尬。没什么可指摘的,毕竟术业有专攻。但评论家自己能写更好,结合实践经验,望闻问切更精准,一搭手腕,便知脉象里暗示的气血。即使尚未领略张莉所评的作品原文,缺少相应参照,无妨,张莉的评论既有学院的典雅和讲究,又非不生烟火的清寂,有慧心和灵犀,那些骨肉匀停的生动文字,本身就好看,具有阅读上的独立价值。 张莉非常注重“原创”,注重与众不同的发现视角与表达方式,这是她始终强调的理念。原创的重要性在批评界常被降低,似乎这是个可被豁免的要求,甚至是需要弱化的方向,因为它容易招致歧义与贬义,比如任性、不严谨、缺乏架构控制等等。不容模糊的是,批评属于文学创作的范畴,不能脱离文学规律——原创正是写作的基础立场。批评家在批评作家缺乏原创精神的时候,也应反省自身,是否同样丧失这种能量。 出色的作家,在他有限胸腔里,像口技演员一样融汇世间万千的声音——他不是“我”这一个,是无数“他们”中的那一个。张莉也有这样通巫的能力。她的评论有温度,有深挚的体恤,不是处理晶体或标本那样的冷静和冷淡;她怀有慈悲,看穿作品里的灵魂,像看到浸泡在孕妇羊水里的裸婴。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 凭借丰沛却克制的情感,她深入作品的幽妙之妙,甚至愿意与作品“同流合污”,精确地传达体验。尘世喧哗,兴观群怨,她从中看尽世间的烟花与灰烬。 许多批评家比写作者博学、冷静、更具条理,这当然是优势——前提是在感性加诸理性;假设,要以理性代替甚至剿杀感性,则危险。再有饱读诗书,这个评论家也风格拘谨死板,身上遍布经院学派受虐的勒痕。张莉坚持“有所评有所不评”,坚持自己的感性和趣味,不因知识和理性而丧失,相反使之在更大的坐标系上得以巩固,并保持了品位上的挑剔。 她的评论不世故。无论是在研讨会上的发言还是著文,她的喜欢不喜欢都是坦诚的,不回避,也不掩饰自己对作品的迷惑与失望。的确,批评不应是学术上的官场语境,会议里的套话宏观而唬人,其实不过技术化地制造共性的空洞。张莉坚持在“官场”中讲自己的语言,“不入流”,在这里是包含着勇气的褒义词。她坚持认为,一个人的性情,不应被自己的职业角色所剥夺。 每每读她的文字,我感觉这可是一个活人写的,不是一张高学历文凭和高规格工具在说话,绝非机械化的词语自动生成。可惜,这个世界本来是常识的,已变成今天的胆气。批评的胆气,不是要怒拍惊堂木,而是如何从容捍卫自己的初心。张莉不靠剑走偏锋来哗众取宠,她不刻意捍卫什么,但她从未在底线上后撤一步。学养和教养在骨头里支撑着,她的表达看似温和,实则有着钙质。所以说她温和敦厚,也对也不对,她从未妥协,从未放弃内在的锋芒与凌厉。 张莉推崇鲁迅先生所言的:“不合众嚣,独具我见”。这是个知行合一的践行者,强调独立与自由的力量。自由并非只是突破制度性的狭隘,也是对自身重力的一种克服。不越雷池的写作,很难摆脱奴隶身份。偏爱野生感,张莉希望作家的写作状态能够冲破传统、道德和惯例,这同时也是她的自律原则。她用自己带有异质感的作品,清晰呈现了自己的决择。她不希望自己被归入哪个阵营、流派、批次,也希望尽量摆脱姿态、人际、舆论等影响,她独树一帜。张莉的评论,始终保持对生活的现场参与,但分明她又有意维持某种间距,甚至对主流和官方保持警惕,不投靠任何庙堂的或在野的学术圈。她深信,内心的独立与自由,才能让评论赢得尊严。 张莉认为,优秀作品和艺术家是不分性别的。这么说,并非指性别对张莉来说不重要,恰恰相反,张莉非常关注女性角度,只是,她并非粗糙、外化地看待这个问题,性别身份是内溶于她的血液里。她的女性主义,不是要与谁一决输赢的较量。她不把性别简单处理为强弱、是非、黑白等生理意义的二元对立,而是包含更深层次的理解。 女性,容易让我们联想到感性、边缘等气场稍弱的词汇。以我之见,感性是因情感的丰盈。今天的许多文艺作品被批评没有“情怀”——情怀情怀,先有“情”,那个“怀”才是栽植成活的可能,正是因为情感的枯涸、污染,万物不生。至于边缘,我觉得知识分子的批判精神与边缘立场息息相关,无论在社会的中心还是高层,都不利于批判的拓展和深入。弱势,让我想起耶利内克的话,大意说:文学从来不是强势者的立场。女性主义贯穿于张莉的批评理念之中,甚至体现为某种可贵的任性。尊重情感、真实、弱者和边缘,这正是文学创作的立场,与强权的专制政治不同。文学的天真与倔强在于,不想为集体主义的伟大理想和现实利益,牺牲任何一个虚弱和无辜的性命——有时我觉得这种“妇人之仁”,属于更伟大的理想。 除了随笔化、女性主义,张莉的评论还有个明显取向:小角度进入。与死背经书的术语党背道而驰,她从最小的切口进入。她的X光眼知道哪里软肋,褒义词都点在穴位上,下刀之处也总是针对病灶,非常实战。有时,张莉会原汁原味地剪贴一小段引文:特别的场景、完整的句子——好多评论家都不这么做了,张莉之所以如此,除了态度上对写作者的尊重和欣赏,还因为那个片段像个横截面,像个内视镜里的影象,让我们得以窥斑见豹。角度新鲜而开放,她以小的手术完成大的疗效。 我记得童年那个急转弯问题,让你猜测,选哪个外科大夫做手术更好。前面设置的种种比较条件全是迷障,权衡A、B或C大夫的优劣用不着那些;答案是直觉式的,并非科学,但看似自恰的逻辑给我留下了印象:选那个手最小的。无论生孩子还是探囊取物拿出病变的器官,医生手小,造成的伤口就小,负作用、危害面、并发症的可能性就小,病患愈合的速度就快。 感性经验带来散文叙事般的生动性,还有随笔般的立论清晰与逻辑严整,张莉有天赋的评论正日益受到瞩目。我愿意用“女性评论者”来评论张莉,之所以用“者”,并非因为她尚未熬够资历。我希望她没有“家”的形象设计干扰,不抬轿子,也不被抬轿子,一直就像这样,不在万马奔腾的拥挤中,一骑红尘,独自驰骋。因为自由的马蹄,才有自由的路。 发表于2016年6月2日《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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