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作,因为我害怕遗忘
LY:在本篇中,罗兰·巴特的偶像纪德探讨了写作,也道出了他年轻时的想法,关于生活和理想,适用于每一位追逐理想和幸福的人。因为没有哪个人不曾拾获过年轻,年轻就像一片落叶,它可能在前方,在身后,或正落在你的肩头,伴你随行。遗弃时间的人不该怪罪自身被时间所遗弃,镌刻时间的人也不该怪罪自身被时间所镌刻。而纪德的写作,恰似一种对与时间对抗的人的柔美的拯救。 本篇摘自《安德烈·瓦尔特笔记》,标题为编辑自拟。 我写作,因为我害怕遗忘 文 | 【法】安德烈·纪德 译 | 宋敏生 姜俊钦 “我想在21岁,这情欲爆发的年龄,让疯狂而投入的工作来驯服情欲。我想在其他人追逐快感、聚会和淫逸的生活时,去享受苦行僧式的遁世乐趣。孤独,绝世的孤独,或有几个白衣修道士,几个苦行僧陪在身边。隐逸在一处旷野中的田园修道院,一个雄伟壮丽而不失肃穆的地方。我只要简陋的一间单人小室:睡在地板上,枕一马鬃枕头,身边一祷告台,简易而硕大。架子上放着翻开的圣经,上面一直开着灯。——睡不着的时候,可以神游天外,完全陶醉于一首圣诗,而外面漆黑一片,叫人害怕。——寂静无声,偶尔能听到山的呼号,玻璃的微弱响动,或者守夜修道士以一个音调唱的午夜圣歌。 深入生活而感觉不到时间的消逝。饿了就吃,困了就睡,——不过我一定是完成了任务。我身着白袍,风帽和凉鞋。在我的斗室,摆一张特大的橡木桌子,上面摊的全是书。大大的一张供站着唱经的斜面桌,上面的书也是打开的。床头摆的都是书。我可以读圣经、吠陀、但丁、斯宾诺莎、拉伯雷、斯多噶学派;我可以学希腊语、希伯来语、意大利语;——这样活,我将感到自豪。从诸多的学科走出来,一定会被震撼,有挫败感,就像雅各同天使的战斗,但最终会如他成为胜利者。当恼怒的肉体意欲反抗,想一头栽进欲望时,——诫律会鞭挞肉体,让他在痛苦中退缩!——或者,在山里漫无目的地奔跑,穿过巨石堆来到雪地,这时气喘吁吁的肉体会感激你:精疲力竭,被战胜啦……抑或把自己埋进深雪中,——贴着这透骨的冰冷感受特别的颤栗。” “写作……什么?——我幸福。 我害怕遗忘。——我希望我的幸福记忆能够超越时间,永存于世。 人要是在无聊的墓里不间断地重过一生,如同在夜梦里慢慢回味久远的苦与乐,这样就仅受痛苦记忆的折磨。——我害怕遗忘。 在纸上我想固定,像人们保存干花一样,它留下的芳香会让你想起它,我想固定我飞逝的青春记忆,以便将来我可以记起。 今天我找她谈了:我告诉她我欢欣的梦想和美好的向往。今天我终于明白她还爱我。我很幸福!……我写点什么呢? 我写作,因为我害怕遗忘。 一切就不只存于我的记忆里…… 这样,可能过去的回忆会穿越坟墓,继续保存。” 我们喜欢一起沉浸在久远的回忆中。奇妙的联想,淡化的时空,意外的关联,一个词就足以勾起诸多的梦。这并非简单的一个词,对我们来说,这个词有它的故事,它本身就是一个传奇。它勾起过去许多的感动,过去的阅读,因为这个词我们曾经说过,曾经读过。——这绝非简单的一个词,它是对过去的召唤。我们特别喜欢背诵诗歌正源于此,因为我们不是借助诗歌来感受人生,相反诗歌勾起许多过往的记忆! 一个词常常意味着一句话,就我们两人熟悉,就我们两人听过,——对别人仅是一个词而已。这个词,要么是诗的起句,要么是思想的开启:对方接续完成。像我们晚上出去在家附近走走,我起头: “听!亲爱的……” 而你心领神会: “听柔美之夜的脚步。” 皮埃尔寄书时附信一封,信中他跟我谈巴黎、他的奋斗和起始的成就……告别宁静,告别沉寂的哲学。这股热风冲昏了我的头脑,觉得巴黎潜藏着数不清的机会。孤独湮没了雄心壮志:现在它们都被唤醒。对这种幽闭的生活,我感到愤怒:那里,人人都斗志昂扬,磨拳擦掌——人们蜂拥而至。我要去太晚了,我什么也干不成。 这封别处的来信对我很有用。我豪情万丈,没有气馁。这极大地激发出我身上的能量。——我现在跑得更快。噢!我浑身都是力量。 不打招呼,悄然而至,吹响嘹亮的号角;——最好默默无闻,但作品赢得喝彩——因为我会隐姓埋名。 得疯狂写作,不遗余力。——作品不完成,决不离开此地。为了避免受到干扰,那些寄来的信被送往我编出来的地址。 他的文笔精湛,始终完美,难以超越,——也令人失望,我感觉自己语言流畅,但漫无边际,希望用节奏性的形式来收束它,而感情却常常冲破句子,写出来的都是断语残篇。 他寄来的全是魏尔伦的书,当时我跟魏尔伦还不熟识。 当晚,尽管夜已深,我剪裁整理皮埃尔随书寄过来的纸张。看到白纸我心醉了——白纸上将铺满我留下的黑色字符,这些表达我思想的字符,后来会再次被人阅读,会重述我今日激动心情的字符…… 我难以入眠,脑子像一锅粥在翻腾:我感受到潜在的创造力压迫;——灵感在我身上触手可及,作品好似已在眼前,我头晕目眩。多么耀眼的光环,多么绚丽的曙光……于是,我前额发烫,头脑发胀,思绪杂乱无章——感觉在摇晃,在坠落——有东西在分崩离析……啊,要疯了!——突然,我变得极度虔诚,我全力以赴,在一种难以言表的恐惧中失去了理智,一下子蹦出来下面的誓言: ——“主啊,饶恕我,我还是个孩子,一个迷失在背信路上的小孩:哦,主!我不要疯狂!” 至于风格,随口味而定——既然不是造型艺术,音乐有它的用武之地——甚至韵文——有何不可呢? 写作的烦恼在于不知写什么?为什么对所有要求呈现的情感却取此舍彼?写作是一种需要,因为纷繁杂芜的情感使我的头脑不堪重负,需一吐为快。 阻碍我写作的,是一些匆忙写下的随笔,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之杂芜更胜繁缛——倘若有确定的东西要讲,我便能将其写出。外界细微的感触激发我身上复杂的感官系统,触发的激荡不断在灵魂和肉体间应和——激荡唤醒沉睡潜隐的意识,透过新生的情感久久回荡。 常常,我渴望周围极其黑暗、极其寂静、无声无息的环境,身旁一盏不会在墙上投影的灯——时间,无漏无钟,时间,模糊不定,以便凝思,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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