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石舒清那会儿,他刚由老家海原调到银川市。那时候的他,像是一个刚由黑洞子里搬出来的石像,对突至的阳光以及空气的味道不甚适应,碰到热闹的人和事以及正式场合,不知如何处置似的,动作、神情里常有张皇和恐惧。 即使现在到银川已经这么久,他还是不能适应纷杂的城市生活,常惦记着回海原老家,过那种无人惊扰、自说自话的日子。辞了几回主席的头衔也不了了之,只好一边在城市边缘的一幢小楼里蜗居着,一边拔了电话线,躲避各种名目繁多的会议和接待,算是在两难中暂且寻得了一个安身的法子。其实,真回到家乡,他也不一定能够如愿地清净起来。一个已有点儿声响的人,来串门走动的人想来也不会少,他再也不会像早年那样,让母亲把自己的房门上挂一把锁,埋头好几天不说话,不出门,在稿纸上密密麻麻地写字。 无疑,他在我所有认识的作家里,是最适合当作家的一位。不仅因他禀赋特异,还因为除了当作家,他别的什么都做不好。而其他作家多多少少都能够做点儿其他工作而不致出什么岔子。尤其在现在这样花样迭出的社会里,即使给他多年时间摸索,他也绝不会看出什么门道,也百思不得其解,伤的脑筋再多最终也会屡屡碰壁。因而在作家群里,他总显得更为纯粹,别人可以八面玲珑,而他永远只有两面——作为作家深邃的一面,生活中孩子般天真的一面。 苦行的修士、暮色中冥想的老人、旷野上独自玩耍的孩子、躲到深洞里的孩子,四者合一,是石舒清的真实面目。有一位同区的青年作家,曾在为他作的序中,把石舒清描述成一个屡屡上当的无知少年。仔细想想,早年间,也有不少人为他担过那样的心。他独自出门时,怕他迷路;他买东西时,怕他多花了钱买回劣质的东西;他坐车,怕他坐反了方向。他也不停地闹出过一些笑话印证这样的担心并非多余。生活中凡大众都通晓的东西,在他,不知为何总是懵懂无知,而他不管上了当或是做错了事,也只是呵呵一笑,屡屡再犯。但他作品里又显现出明察秋毫和世事洞明来,才让人恍然大悟——原来,他什么都懂的。他日常生活的潦草马虎,在于他对其他事情的过于关注。脑子总在走神,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你,像是听得很认真,实际上不知已神游何方。但专注的时候旁人是看得出的,他总显出着力思考的样子,眯起眼睛或皱着眉头,之后,话语出口,即迸出准确简洁的句子来。 这么多年,他已养成他的一套逻辑,虽然有时在别人眼里啼笑皆非,在他却是理所应当。因此会冒出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来。有一次,秋天的一个深夜,他突然想出去透透气,因为感冒,也因为天冷,他竟然随手取了骑摩托车专用的头盔来套在脑袋上。小小的一个身影,外星人似的顶个硕大的脑袋一路走过,最后立在街边的一棵树下,就这样,吓着了不少人。他还据此写了一篇小随笔,好像是说街边卖红薯的小两口怎样怎样,也不提他对人家的惊吓。刚来银川住在单位宿舍时,他常把门锁上,窗帘拉上,一般人敲门不会开,至交好友来访时才像特务接头那样把门拉开一条缝迎人进去。 “石舒清”是他多年前给自己起的笔名,现在绝大多数人已不知道他的真名,更想不到“石舒清”原来是他的笔名。我有时琢磨,他是怎样找到这三个字的呢?石头的坚硬、舒的开阔、清的洁净,笔名本就是对自己的一个期许或者定位,他这些年照这个方向一路走过来,笔名竟像个预言似的一点儿没有闪失。 为他最早带来荣誉的那篇《清水里的刀子》一问世,就得到一致的认可与好评。一个普通的乡村宗教生活细节,被赋予不可言说的深意与况味日深的神秘感,由此确定了他神性写作的定位。 《清水里的刀子》成了石舒清标志性的作品。人们也更乐意把他定位成一个具有洁净精神气质的作家,人们喜欢被那样温馨细致的文字感动着。评论界也似乎有意突出此点,而对他另外一些作品中揭示的冲突、纠葛和人性暗处的缠绕难宁则避而不谈。其实在《清水里的刀子》之后,他的小说《风过林》《暗处的力量》,都显示出了作家的另一种潜质,他与世界的幽僻角落难得的交合,在这样一些篇章里得以展示。我曾经鼓动他朝那样的方向发展下去、深凿下去,一旦穿越长长的黑暗隧道,那将是一个更加不可言说的世界,就能获得犹如卡夫卡一般的斧凿刀削的力量,直指人性核心。但他越写越轻灵,回到中国画中淡墨细描的意境中来,拈轻避重,躲过那些他自己怯于直面的黑夜,安宁地在白昼里呼吸。到现在,我还是觉得他本能画一幅厚墨重彩的油画,用更沉着钝厚的力量,来认识和书写这个世界,但他似乎有意逃遁了。《清水里的刀子》的成功,对他好像是有着某种“误导”,使他偏安于此了。但我清楚,他是更应该像个孩子似的躲在洞子里做他喜欢的游戏的。他的精神世界中,其实有着常被人忽视的一面,熟悉的人,就能看到他烈火一样噼啪作响的另一种气质。就像他的随笔,尤其是日记一样三五言的随笔,方才显现出他的写作才华和真正分量。他自己也认为写作这样的东西更能直抒胸臆,淋漓酣畅。这些文字里有狂风大作,有惊涛骇浪,有灼人的火焰、飞奔的野马,有深邃莫测的夜空,还有诸多以“他”出现的神谕者,与一己交流,传讯于他人。这些随笔零零散散,他自己从未整理,也不着意示人。偶或被人看见,有人为之动容,有人视若平常。而我一直认为,比起他的小说,这些随笔可能更具备难得的神性沟通与强大深透的力量,更具有普遍性。正如他所说:“在深邃的黑暗中,我的精神与肉体都可以在两极之间,自由奔走。” 曾经见过他的一本随笔,像是自己找来白纸装订的,大概是便于携带,只有巴掌那么大点。绿豆那么大的字密密麻麻的,爬得满满当当,没有横线,却规规矩矩地拘谨地相挨着,眼睛不好的恐怕要拿放大镜细看。而他也会突然转至另一面,收到过他的信,32开的信纸上,只有七八个字,像忽然开起来的棉桃,画画儿那样地四处绽放着,有些天马行空的样子。由此好多人断定他应该是会写几笔字的,他也的确对书法感兴趣,家里收有好多书帖,多是旧书摊上淘的,或老远地自北京图书市场背了不少回来,视同至宝。不写作的时候,他就读书看帖。据他说,写作不在状态的时候,看帖最能舒缓情绪,蕴养文思。看了多年,也不见他写一个字出来,也许是写过的,只是没有大张旗鼓地写,没有示人目的地写,写了,就藏起来或是毁掉。像我们这些没机会去他家的人,自然得不到他的一篇真迹。 这些年来,经过磨砺,他倒不像刚来银川时那样惶惶然了。但他不喜应酬、不言是非的一面丝毫没变。以前他是最怕发言的,照实了说,怕说错,更多的是觉得无话可说;现在开的会多,难为他找到了说话的诀窍,能说到点子上,又不会伤人。给人作序、跋一类文字时,一旦答应,就全力来做,极为认真地斟酌言辞,尽量妥帖,绝无应付。 如果说《清水里的刀子》是他写作上的一个顶峰,那么,在获奖之后,这篇作品又成为他难以逾越的一个高度。早年那样趴在炕上昼夜不停写作的劲头没有了,在写作上他变得“疏懒”许多。他好像更着意于小说之外的东西——书法、诗歌、绘画和淘书。他常因此愧疚,觉得年华如此匆匆而过,不能不给自己一个交代。 但我们也更愿意他像一个在秘密洞穴里怡然自乐的孩子,给我们以真正的快慰和惊喜,而对形式上的写作和随之而来的荣誉漠然处之。 就像他早年在随笔中写的:“以荒凉开端,以荒凉结尾,一切都在这荒凉之上繁衍不息。”他说,重看这大荒凉,你便能得到真实。他说,你要拿荒凉来做你心的底子。他说,热闹在荒凉上,犹如冰在水上。他说,我告诉你,我这里有这世上的经典,你最后想拿到它,不是凭着你们心中热闹的多少,而是得凭着荒凉的多少…… 但愿他能从纷繁世界中,拨开众多热闹的表象,更多地呈现出他的本来面孔,也为我们留下更多过目难忘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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