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年作家中,王方晨的先锋性是显赫的。他写小说与众不同,可以理解为观察生活的眼光不同,也可以理解为对小说样式的利用不同,所以他在当前的小说家中很值得研讨关注。 王方晨的小说,有些是传统形态的,如《牛为什么会哭》,虽然用了玄幻,牛也说话,但倾向很明确,都直指乡村现实、恶势力,批判性很强。但他的许多小说很复杂,不能读得马虎,否则就会看不清指向、结构。最主要的是,他的作品初读时可能找不到立足点,不知道站在哪儿,向哪个方向用情,所以这些作品是先锋和实验的。 比如《拜芝麻》,大引和小引走了两条路:一条是农民的传统之路,固守乡土,自给自足,多子多福;一条是农民的蜕变之路,考学,进城,发达。表面上,大引功课不好,不如小引,除了早早结婚生子,没弄出什么名堂,可是读下去,发现小引从来没幸福过,晚婚,考职称,找了个女研究生,又受气,最后早早死了。过去的作品,也许会这么写,就是以大引为立足点写小引,让人感到还是大引过得好。农民离开了土地,还有什么意义呢?可是王方晨显然不是这个意思。大引当然比小引强,起码活得很好,在围追堵截中生了五个孩子。他大儿子也学他,十八岁就有了孩子,孩子和大引最小的儿子差不多大,村长说你们再生就把地球占满了,这显然是嘲讽。作者的眼光是很冷峻的,他似乎写出农民的这两条路都是走不通的,对当下农民的困境做了冷酷的写照。 过去的小说不这么写,过去的小说,常常是理想与现实的冲突,不论正剧悲剧,所谓理想倾向是明确的,因而人们容易受到理想的感动。王方晨的小说里主要是现实和现实的冲突,而现实与理想又是相对立的。所以,王方晨的先锋性,也表现在对传统小说美学的颠覆上。 以往的作家对生活持有坚实看法,善于筛滤丛杂意绪,突出主题推向纵深极致,故而情感效果倾向于单纯而强烈。当代作家对于世界的矛盾性及人的自我矛盾性极为敏感,像伍尔夫说:“过去一贯是单独地、孤立地发生的各种感觉,现在已经不复如此了。美和丑,兴趣和厌恶,喜悦和痛苦都互相渗透。过去总是完整地进入心灵的各种情绪,如今在门槛上就裂成了碎片。”又如“黑色幽默”,集滑稽与恐怖两种不谐调情绪于一身,喜和悲都无法达到传统喜剧和悲剧情感发泄一尽的效果,产生一种在压抑和解脱之间的审美经验。王方晨的作品就具有这样的现代性品格。他对现实的认识显然更复杂更深刻,而且可以为了理性牺牲情感,像布莱希特要求的“把感情变成认识”,以激发理智为最高要求,甚至把文学作为哲学来看待,所以他的小说,不在读的过程,在于读之后的思索,这种思索是陌生的,也是有诱惑力的。 又如《大陶然》,也不能按传统小说的路子去读。小说里老狄突然和老怀翻脸了。读到这儿,读者会觉得很突然,一下子迷失了方向,按照过去小说,前面的铺垫之后,结局基本是一个,即这两个鳏寡老人,因祸得福,没想到因为一场事故,创造了同居的条件,成就了一段姻缘,这样写,也是一篇很好、很有意思的小说,是个喜剧。可是王方晨认为人性没有这么简单,所以两人是以翻脸结局的。那么,是谁的错误呢?读者不能不重新审查两个人各自的表现。这不是理想和现实的冲突,只有现实和现实的冲突。王方晨看待世界,摆脱了一些现成的观念,能够发现世界和人类生存本身的荒谬和非理性的,他看得比一般作家更深,他笔下的悲剧有时是一种无法解脱的悲剧,本原的悲剧,这也是认为他的小说被处理为哲学的原因。 正因为王方晨有这样的世界观和哲学底色,使他在由乡村题材到城市题材的转换中,几乎毫无障碍,不需要重新适应。实际上,他写塔镇、写乡村,从来也不是单纯地写乡土和农民,只是写人性、文化和现代人的生存困境,这样就可以轻易地转向城市场景。许多作家转向城市时有些不适应,但是他完全适应,因为他的路数也适合城市的题材。《大马士革剃刀》是我最喜欢的他的一个短篇。作品通过一条老实街,一把剃刀,一只被剃得精光的猫,把人性深处隐蔽的东西挖掘得鲜血淋漓。它的成功,证明了王方晨的转换毫不费力。这是他的创作理念的胜利。 王方晨认为世界是复杂和深不可测的,他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免直接道出故事的真相,在艺术上显示出他的特点——每部小说都只露出真相的三分之一,其余三分之二由读者从字里行间寻找,这就造成了他作品的一种迷离色彩,一种诱惑力,同时,也是一种叙事技巧。如《鱼哭了水知道》,梢子的女友巧玲被坏人强奸,本是个惊天动地的中心事件,王方晨却只是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两个人都平静得令人窒息。他也不去写他们怎么想,只写他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这就给读者留下很大的悬念。应该说,此时的梢子,心中是翻江倒海的,王方晨都不写,偏偏去写他如何接钱、如何和警察在一起。通过这些来暗示他的心情,只写出三分之一,留给读者的想象空间却是无穷的。有些作品,意思比较显豁,如《乡村火焰》,就是直接写村长的不怒而威,在村里的绝对权势,但也写得含而不露,一切都好像只是在空气中感受。这些都让人感到,王方晨对小说的研究是全身心的,没有一种迷恋是观察不到这些,也想不到这么写的。 王方晨那么投入,探索性这么强,而且还有道理可说,我觉得太棒了。希望他坚持他的眼光、他的深度、他观察的方式,写出更多优秀作品。 (作者单位:中国作协创作研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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