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十一味爱》里的“十一段抵死缠绵”,《我们夜里在美术馆谈恋爱》里的九个故事,再到收入《柒》的七篇最新作品,文珍似乎透露出其个性中对奇数及其所隐喻的孤独、不完满、不对称性的偏好。渐次递减的篇目虽未必等同于言说欲望的平静,却的的确确映照出文珍近年来创作心境的内敛与沉潜——虽然小说的主题依旧是爱。无望的爱,永不止息的爱,在时间的漫卷中不肯寂灭的爱。 以爱的书写为志业,在文珍这里显得格外专注、挚诚且旷日持久,以至于在前两本书中写遍了残存青春况味的爱情悲喜以后,《柒》似乎是注定要朝着难度更高,也更晦暗难测的人性深处走去。在经年累月的婚姻中爱欲与亲密关系的难以为继(《夜车》《肺鱼》《开端与终结》),对繁衍子嗣的抗拒(《你还只是一位年轻人》),还有林林总总或可冠以“不道德”之名的情事,猜忌、误会、厌倦、背叛与伤害(《牧者》《暗红色的云藏在黑暗里》《开端与终结》),这些都仅仅是故事带有人间烟火气息的躯壳。它们最终都经由文珍之笔,转换成了对于何为自我,何为爱的本质的问答,这才是《柒》贯穿始终的伏线。文珍对于爱的求索与进犯近乎苦心修行,总令我想起温特森在《给樱桃以性别》中借乡野哲人之口所说的,“村里的哲学家告诫我,忽略爱要比探索爱好得多,因为寻找一只带甲壳的鹅也要比追寻心的轨迹容易得多。” 在这种有难度的写作中,《柒》对于爱的精神探寻远比从前更为集中、纯粹和深密,它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一本彻彻底底属于文珍的“自己之书”:写作在此承担了自我安置的功能,七个故事以不同的路径探入作者内心,省思爱与被爱中个人的立身之难,以及如同独自泅渡苍茫大海般的女性成长。而小说之于写作者的反躬自鉴与捕梦之技,正如文珍在后记中所说的,“这七篇小说里,也全都是我失去的时间。它们对组成我本人如此重要,几乎和做过的梦一样不可复得。”而我所看见的,是《柒》借由文珍一向擅于感染人心的讲故事的声音向所有读者敞开,同时也以隐形针脚,缝合了作者这些年来未被人察觉的精神暗涌与心底波澜。在这一开一合之间,“事如春梦了无痕”,却已是一个完全两样了的文珍。 《柒》的语言延续了文珍一贯的绵密,但削减了从前的天真与激烈,便渐渐见出哀矜与节制来。这种语言的哀矜与节制被织到内容与结构中以后,是文珍开始频频以情节的无始无终,尝试呼应日常情感困境的无解无望,甚至不时出现自我消解之笔。譬如同样是“亡命天涯”的故事原型,《夜车》与从前的《衣柜来的人》《银河》相比,就有意驱散了诗与远方的浪漫化想象,小说中那只关在寒冬屋内无处可去的飞蛾,正是困在加格达奇进退不得的“我”与老宋的刺目缩影。又譬如《肺鱼》里端坐在餐桌前以令人窒息的缄默日日相对的男女主人公,也迥然有异于此前《到Y星去》或《西瓜》中喋喋不休耍贫嘴的小夫妻。无论是描写飞蛾的精细笔墨,还是“彼此沉默的时候,其实正有天使飞过”这句《肺鱼》中聊以自嘲的法国谚语,在种种束手无策的时刻,文珍依然没有放弃对于美的经营,但她同样清晰意识到美是这样无济于事,不过加剧了某种反讽性。无从反抗的虚妄和绝望终于还是浸透了生活,星星点点地浮现纸上。 如果写作也像绘画一样是有色调的,《柒》显然偏灰,也偏冷,像一个人困囿于没有门的房间中持续、喑哑、细碎地对自己说话。“让我们失望的不光是责任感的损耗和无法改变一切的无力感, 也许还包括对于爱,婚姻,和其他种种当年确信之物的无以为继。”《开端与终结》里的这句话,几乎可作为整本小说集的题注。但文珍自己偏偏却说,《柒》里收录的是七篇“热情故事”,有心人或许不免由此联想到她对张爱玲由来已久的偏爱。在完成《小团圆》以后,张爱玲在1976年4月22日给宋淇夫妇的信中写道:“这是一个热情故事,我想表达出爱情的万转千回,完全幻灭了之后也还有点什么东西在。”但相隔数十年,“热情”二字被文珍用来做《柒》灼人又哀伤的文眼,再现的就不仅仅是爱情幻灭后的断壁残垣,更是男女主人公所目睹、亲历的种种热情汩汩流逝的完整过程本身:信、望、爱的枯竭,精神的早衰,想象一个更好的世界的能力的集体退化。这个过程中,不断有人试图回过身去,抢救曾经怀抱着热望一砖一瓦搭建的生活——或至少抢救一个尚未在时间中沉沦的自己。 文珍对这种抗争到底的姿态如此着迷,令抗争失败带来的绝望感和悲剧性倍增。但一个同样无法否认的事实是,由于对情感温度的高度敏感,普通人不以为意的凡俗日常,有时也会在她的主人公眼里成为不堪重负的痛苦。因此有的时候,小说会陷入精神性的过分偏执,同时伴随着自我重复,或走入死胡同的危险。但在另一些时刻,故事会在痛苦煎熬中突然闯出一条豁然天光的大路,足以教人精神振奋,这是《风后面是风》在整本小说集中显得独特,而令我分外欣喜的地方。在这个小说中,女主人公在厨房中上演了一出完整的从失恋到自愈的独角戏,“当发现爱完全是我自己一个人的事我便彻底得着了自由。”这其中的爽朗与通透,即使不是前所未见,也是文珍创作中的一个异数。更重要的是,放之于整本《柒》中,《风后面是风》乍看之下难以归类,却提出了一个重建“自爱”的能力的命题——其所回应的,恰是一整部小说中关于爱与热情的迷思。一个人如何在世界上成为他/她自己,或许不仅如文珍所说是“更多可能性的不断脱落和失去”,同时也是诚心,正意,自我对自我的重新发现,自我与自我的重新聚合。这是人在成长中找回自己与自爱能力的历程,也是这部偏灰的“自我之书”中绝路逢生的一道亮色。 在没有选择的时刻做出选择,在热情消逝的年代依然渴望热情,渴望自主去爱,是文珍的写作始终温度偏高的秘密。早在《十一味爱》的后记里她就曾写道,“《桃花扇》唱词道,‘暗红尘霎时雪亮,热春光一阵冰凉。’但愿自己能写出生命里的暗和光,又写出那况味的热与凉”。如同穿着盔甲在寒暖人间穿行,文珍的观察、想象与写作,一直与对某种生命温度的敏感、搜集与表达息息相关。而这种生命温度在《柒》里是向内、向深处去的,就像她所喜欢的黄碧云所说的,“太平盛世,个人经历最大的兵荒马乱不外是幻灭。”如何面对内心的幻灭,并在这幻灭的余温中凭借书写存活下来,自然并非轻松的工作。但对于文珍来说,更大的考验或者从来都是如何凿通一条从个人进入更大世界的道路。爱人与自爱的艺术,或许终会将这些困于一己的内心黑暗的男男女女度于红尘之外,在那里,有更大的热情与光明,正等待着缓缓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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