员淑红:沉重的翅膀难以飞起——评姚鄂梅新作《贴地飞行》
一口气读完姚鄂梅的最新长篇《贴地飞行》,感慨良多。作为一个同从农村进入城市的年轻人,我似乎在这个作品中的那群年轻人身上看到些许自己的影子,更多的是看到我少时同伴们在城市中摸爬滚打挣生活的影子。我相信很多读者都会有同感,因为它是如此真切,又如此熨帖地反映着在城市中飞奔的乡村人的生活和命运。 其实写城市中的乡村人,并不是一个非常新颖的题材,“农民工”的形象在当代文学的写作中非常多,一度形成热潮,论者评价分析这些“底层文学”,工厂流水线上的工人,送水工等等文学形象丰富着当代文学,记录着当代中国社会新的图景,也显示着中国作家在面对当下社会关系严重失衡呈现新问题时的在场与价值立场。然而从前的多数作品都只是关注于底层人的生活艰辛,他们对城市生活的不适应,字里行间透露着对乡土文明的怀念,像现代文学中的乡土小说一样,既对乡土的糟粕愤恨,又对城市的挤压不满,最后却不由自主的将传统的乡风淳朴当作理想的救赎。但是随着时代的发展,人物的诉求发生了变化,城市已经挤满了乡村人,他们几乎不再面临生存问题,而是随之而来的对理想抱负的追求。他们不再是从乡下移植来草木,赚钱后带回老家过生活;他们是一颗种子,要在城市里扎下根,然后开花、结果,与城里人的地位、权利平等起来。 姚鄂梅敏锐地捕捉到了,城市中这一群青年人的人生。有人曾这样概括过姚鄂梅小说创作的一类主题,说她着力于叙写平凡人的梦想,是如何被生活一点一点击垮,零落成泥,碎至齑粉的。我觉得《贴地飞行》这个小说,正是沿着这样一个主题,又进一步进行了丰富深入的探索。小说中的主要人物杨粒、伍杰、袁圆、小美,他们都是这个城市最可有可无的人,外卖送货员,兼职导游,建筑工人,动物饲养员,小饭馆服务员,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从事的都是最为基层的体力劳动者的工作。但是他们已经不再是单纯地出卖力气,而是在这个城市巨大诱惑下升腾起各自的小小的追求和梦想。 然而城市是如何对待这些看起来实在是微不足道的梦想呢?它以光鲜的外表迷惑着引诱着乡村的青年投身其中,小美是为着物质的繁华,杨粒则是在与马园长的交谈中体验着从未享受过的精神愉悦,“没有琐事”,“没有忧虑,没有不堪的现实”——但另一面却又极为苛刻地审视着他们,没有错处也是冷冰冰的,如是有了错处,简直就是要赶尽杀绝般的扫地出门。不仅如此,乡村人自身的沉重包袱也让他们举步维艰。乡村带给进城的青年人一个烙在脑门上的印记,就是没钱。没有钱,想做任何事就没有底气,要借,要牺牲脸面和尊严,借不到,那点理想也将随风而散。同时,乡村经济的匮乏,也直接制约着束缚着城市乡村人的人格精神,决定着他们的命运走向。姚鄂梅的小说里便更进一步,写到即便是有钱也不行。譬如伍杰,他看似如鱼得水一般自由,可这一切都是建立在他根本无意、或者说不敢,扎根城市的基础上,因此可以用钱来钓女人,用睡城里女人来证明自己,最终得来的是老婆出轨的沮丧和幼子远寄的怅然。就算狠如袁圆,用一场自杀来狠心斩断与乡下那个家的一切联系,“新生”后也是孤身奋战举目无亲,最终一无所获。 这样看来,姚鄂梅的小说真是残酷,好像一点希望都没有,这里写底层小人物试图在城市里起飞,翅膀上却都又绑着沉重的沙袋,这个沙袋一只里面装满城市的偏见、傲慢和冷酷,另一只里面是落后的乡村经济和狭小的精神格局,注定他们只能贴地而行。我记得姚鄂梅之前的一个长篇《西门坡》,写一群弱势女性的自救,最终也是沉重的理想破灭。小说不是要粉饰现实,而是将这现实的真相撕开给人看,悲剧比大团圆的喜剧更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姚鄂梅的作品都是在将人物的悲剧命运缓缓展开,看到他们的梦想努力抵不过现实的压迫而粉碎,给人以正视现实的勇气。 当然在这个作品中,姚鄂梅还是让杨粒飞出去了,通过奋斗最终实现上升。其实,若不是小说末尾伍杰手机上收到的那条信息,我宁愿相信,杨粒妈妈是思儿心切神经质的对着电话的一番臆想空谈,是自己对自己的一番安慰;或许,这种对于高飞的臆想某种程度上正是所有正在城市底层摸爬滚打的青年人的臆想,因其不可实现,小说最终的悲剧毁灭意味也更为统一和浓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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