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直想写一部庞杂的小说,想打破原有小说的秩序与规则,将里面人物的一生都尽可能全部展示出来,而不是分主次人物,更不是让次要人物来服从或服务于主要人物。我的小说一向人物众多,已经有不少读者或是评论家们在质疑,一部长篇到底能容纳下多少个人物?但我不想纠结于这类问题,我还是固执地认为,每一个人物的出场都有其出场的理由,没用的人物任何一个小说家都不会放在文本中,甚至不会在脑子里出现。小说家创作的时候,人物命运的走向还有要发生的一切故事,其实不由小说家自己来左右,因为他是左右不了的。小说家也得跟着人物走,人物哭他哭,人物笑他笑,人物要是失恋了,他会比自己失恋还难受。一个人一生中要遇到很多的人,小说人物也是。小说家只能确定几个主要人物,但主要人物在小说故事中会遇到谁,会跟谁发生摩擦、发生怎样的摩擦,其实是由不得小说家的。 基于这个逻辑,我一直认为小说人物多一点不是什么坏事,只要交代清晰,只要不让读者混淆,那就不伤大雅。但让我纠结的是,写了那么多小说,总是没逃离开主要人物占据大量笔墨、次要或是辅助人物一带而过的逻辑。我想做一次尝试,就是尽最大可能让小说中每个人物都成为主人公,都能在小说这个平台中将自己的一生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让读者不只是追着主要人物走,而是阅读过程中要关乎到每一个人物的成长,感知他们各自的命运,或不幸或劫难,都能为他们流下痛惜的眼泪。 我知道这很危险,首先涌出的问题是,这得多大体量的篇幅啊。或者说,读者阅读这样一部书,得有多大的耐心? 但我想冒这个险。 2 《棱镜》的确人物众多,写完了第一部,我仍然不敢确定哪一个是本书的主角或者说灵魂人物。赵纪光?应该不算,尽管书中所有的事件都围绕他展开,所有的人物也都跟他有或明或暗、千丝万缕的关系,但要让他成为本书的主角,我觉得远不够。况且小说开篇他就死了,他一生不管好的烂的,不管是作为高官的他还是为人父、为人夫的他,都没能做到理想中的自己,跟我对主人公的要求更是相距甚远。对不起,我有个怪癖,老是想让自己笔下的主人公尽显完美,不,准确讲应该是完整。这完美或完整不是指人格多么的高大上,做了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事。我的小说人物大都是平凡且琐碎的,包括被评论家或读者定位为官场小说中的那些高官要员,我同样认为他们是平凡而琐碎的。在自然面前,生与死面前,在整个庞杂而又缺少秩序的世界面前,没人敢说伟大。何况小说从来就不是为伟大人物写的。我说的完美或完整,主要是指灵魂,尤其小说的主要人物,更应该有一颗不朽的灵魂。这灵魂同样不关乎伟大与不伟大,哪怕委琐,哪怕是被大众斥之为肮脏,要棒喝要痛斥的那种,我也喜欢。 其实小说就是灵魂的艺术。 小说人物尤其能撑得起全书的主人公,更应该有一颗足以震醒我们的灵魂。 我们有灵魂吗?我常常为这个问题烦恼。尤其当下这个乱哄哄看似热闹看似沸腾看似个个都很了不起的时代,真要去探究一下灵魂二字,我敢说,已经在很久之前就是一片荒芜了。 所以说,这部小说,我主要还是在写灵魂。这个时代的灵魂,人类在高度发达的物质时代被物质被利欲被金钱美色击穿了的灵魂。 赵纪光不是没有灵魂,但他的灵魂苏醒得太晚了,几乎是到了退出权力舞台、遭遇了一系列重创沦为普通阶层时,灵魂才慢慢苏醒,尚未醒得彻底,便又在一起不明不白的医疗事故中丢掉了生命。这样欲醒未醒或醒得不彻底的灵魂,是无法担起这部小说的。 那么是医生柳冰露?显然也不会。是的,柳冰露是我花最大心血去着力塑造的一个人物。一个悲剧与使命同在,一个在不幸中却能意外地获得灵魂的自救,并能释放出让人匪夷所思的关怀与温情的女人。她身上的确有令我窒息的东西,不只是女性的青春与美丽,这东西在小说中真的不太重要,而且正是这些东西铸就了她人生的悲剧,让她从一个充满着幻想、对美好爱情有无限向往的年轻知识女性,变成了权力的牺牲品。但她并未就此沉沦,更未顺势傍起权力进而赢取所谓的成功人生。这样的一路事例我们在日常中看得太多,也被大批不入流的小说家津津乐道地来挖掘。这有什么挖掘的呢?在我看来,人生无非两条路,一条是被他人左右着的,一条是自己顽固坚持着的。柳冰露显然走的是后一条,她在数次人生的劫难之后并未抹杀掉心中那片亮光,依然安静而优雅地去做自己的医生,成为一家医院的灵魂性人物,并因此引来更多觊觎或垂涎的目光。但是她却对这些不感兴趣,一方面执著于自己热爱着的事业,一方面却像圣母一样温暖或拯救曾经伤害过她的男人,这男人便是赵纪光,以及院长周泽晋。 但让她来担当这部小说的主人公,我仍然是不甘心的。这同样缘于我写作的一个怪癖,太爱的人物不想让她有太多的使命。作家一旦喜欢上一个人物,就跟现实中一样,是会萌生爱情的。这点不写作的人当然无法理解。对写作理解不透彻或是抱着别的目的的人,同样无法完全理解。我的意思是,作家在这样一个人物面前,是会露出自私的,就跟金屋藏娇一样,喜欢将她收缩到一定程度,而不是无节制地让她发挥出发挥不了的作用。 这也是我对当下小说创作中将人物过度性赋予使命和功能的厌烦。我的同行们一旦遇到这样一个人物,马上兴奋,马上想到给她更多的能量与使命,让她成为最璀璨最耀眼的那一个,希望能在文学史上留下来。我笑了。你愿意自己的孩子去担当一些本不属于她担当的事务或累得趴下或把美好青春白白浪费在那些无意义的事上吗?你愿意让自己的妻子去充当圣母,拯救那些已经死亡了的灵魂吗?我想你不愿意。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在小说中就让喜爱的人物去无节制地承担那些已经超出文学范畴的功能呢?我想可能性只有一个:你并不爱自己的人物,或者没爱到一定份儿上。 而我在写作这部庞杂的小说时,是深爱着柳冰露的,我想让她简单点纯粹点,活得轻松一点女性一点甚至柔弱一点。所以,她不能成为本书的主角。 那么就只有钟好了。 一开始,我真是想让钟好来担当这样一份光荣使命的。钟好是一名优秀的警察,在公安系统做过许多亮眼的工作,刑侦队长、缉毒队长,后来因在抓捕毒贩中失手,他和他的团队兄弟一同栽了跟头,最好也是最聪明的助手大侠从四楼摔下来,成了残疾人。另一个同样身手不凡的兄弟李活也被革职,成为社会闲人。小说开始时,这座叫银河的城市最大的医院发生了一起医闹,医闹头目就是当年刑二队队长李活。这具讽刺性吧,而且更讽刺的是,李活的光头帮早已发展成这座城市最大的专业医闹。而此时钟好只是一名闲人,说好听点他是补缺的,哪儿差人往哪儿塞。说不好听点,他是油子、痞子,是一个刺儿头。 但就是这样一个刺儿头,在看似观望热闹的过程中,却一点点地发现破绽,别人眼里无足轻重的所谓线索,到他眼里就是重要证据。他不按常规出牌,也知道对方不按常规出牌。就这么着,看似无心无意中,他却将赵纪光跟银河市另外几起大案一一挂起钩来,将别人认为毫无关联的几起大案统一到赵纪光这里,又循着赵纪光,找到了隐藏在背后那只最为神秘的手。 没有钟好,发生在银河的几起大案就无法水落石出,柳冰露和护士长史晓蕾蒙受的羞辱就无法洗清,银河猖獗的地下制贩毒案以及三年前三角楼那桩离奇的抓捕案就不会再被浮出水面。同样,发生在别墅里的那起离奇凶杀案,真凶很可能又会逍遥法外。 这样的叙述,也许读者会把钟好当成一位神探。当我们有破解不了的迷案,便纷纷寄希望于超能力量的出现。福尔摩斯也好,柯南也罢,不过是人家的东西。一厢情愿地照搬进来,塑造出一个中国的福尔摩斯,或许会让读者兴奋地过一把瘾。可是过完之后呢,现实中那么多问题、那么多暗黑、那么多隐秘,靠哪只手去戳? 我远没有把钟好塑造成一位英雄的打算,在这样一个时代,他这样的人也成不了英雄。 其实所有的迷雾,不是案件本身有多复杂,而是生活太过复杂。有时候压迫我们的不是那一团团迷雾,而是迷雾的制造者。 如同我们说不清道不明的人生,更如同我们幽暗的灵魂。你能说哪个人掉进了生命的黑洞,哪个人又没掉进,事实上我们同在一个巨大的黑洞里挣扎。身体也好灵魂也罢,我们根本实现不了冲围。我们惟一能做的就是在重压之下偷得片刻的喘息。 每个人都如此。 钟好是失败的。空有一腔热血,同样空有一腔抱负。因为这个时代不由他掌控,说到底,他不过是这个时代的牺牲品,用自己的才智和惨败来为我们赢得一时的欢喜。这样的人怎么能担负起一部庞杂小说的使命呢?显然不能。 我不想让这部小说带上宿命的气息。不想。 写到后来,我忽然问自己,干吗非要确定出一个主人公? 小说必须得有主人公吗? 我在这个问题上怀疑了很久,最后的答案是:不必! 我写的是众生,是日常生活中的诸位,虽然有高官,有了不起的企业家,有天生就具有“犯罪天才”的化学专家,还有治病救人的医生和护士,也有为生活所迫不得不去医院做护工的社会底层人员……这些形形色色的人物本身就构成了我们现实的全部,也实现了我作为创作者全部的情感诉求。我怎能弱化其中一个而将他本有的精彩故事或坎坷命运转嫁到他人身上?难道我又要犯一个愚蠢的错误,为了主人公站立起来,不得不将其他人的命运剪切、复制到他身上? 绝不。 每个人的人生都是独一无二的,是我们这个时代不可抹掉的一个影子。每个人的人生轨迹都是时代造就的,时代给予了什么,他们便展现出什么。我只要忠实地将他们各自的人生在这部小说里复活,让他们重新活一次、经历一次,也让我的读者们重新活一次,知道我们到底经历过什么,还在经历着什么,这便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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