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昕:人人都在什么时候才能有尊严——评《黄昏里的男孩》
从上个世纪80年代迄今,余华几十年的写作,犹如一条漫长的河流,或者似一条起伏不定、尘埃也未有落定的跌宕道路,在我们的眼前延伸,激荡,震动,悠远而沉重。这些年来,伴随着我对余华的阅读,一个对余华写作的美学判断和伦理界定,油然而生,挥之不去,这就是余华在对存在世相进行灵魂整饬之后,始终不移坚持的审美心理和姿态:内心之死。余华在叙述的时候,选择了残酷和绝望的立场,在表达人性的暴力时,字字珠玑般呈现的图像,几乎都是残忍和隐忍的博弈和绝杀。我也始终认为,余华对中国当代先锋文学,乃至对整个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杰出贡献,就在于他的叙述,是对现实的深刻洞悉后所保持的一种近距离的剥离,他彻底地剥离掉任何想象成份中“意识形态化”的武断干扰,呈现“原生态”的人性和生存图景。“还原”,应该是余华写作这类小说的一个不可或缺的“关键词”。而且,这种“还原”,是余华在一条不愿与别人重复的道路上,在表现世界的丰富的同时,凸现个人空间的独特和狭窄。也就是说,余华的努力在于,他能够通过叙述,试图让“我们的人生道路由单数变成了复数”,让我们在一个平凡的故事里找到一个多重的思想和力量,我知道这是许多有才华、有能力的作家都有的抱负,但是,余华却真正做到了。尤其是在篇幅看上去很“轻”的短篇里,他平静地举起了一块块巨石。《十八岁出门远行》这个短篇,即让我们感到,余华一上手就俨然一位成熟作家,连同《四月三日事件》,瞬间凸显出一种难以模仿的余华风格,他越过了学艺阶段,直接焊接了文字、叙述与存在的想象关系,直抵存在世界的内在之核:人、人性和尊严。 《黄昏里的男孩》,无疑是一篇关于尊严的小说。若干年后,当我重新阅读这篇小说的时候,我不仅仅在考虑余华短篇小说艺术的分量,而且尤其考量他的短篇小说所蕴含和产生的不容忽视的灵魂震慑力。它给我的那种感受,非常接近余华在读完哈金《南京安魂曲》时的感觉。《黄昏里的男孩》这篇小说,在尚且不到一万字的篇幅里,首先会给人带来一种巨大的伤痛,随即,这种伤痛就会在时间的缓缓流逝中渐渐成为一种隐痛。我想,如同余华猜想哈金写作《南京安魂曲》时,内心可能沉浸在一种记忆的隐痛里,我猜想写作这个短篇时的余华,内心也一定是处在不断地隐隐作痛之中。问题在于,“他的叙述是如此地平静,平静得让人没有注意到叙述的存在”,可是,叙述所带给我们的冲击力却是如此强烈。余华想要表达的,是一种灵魂的隐痛和人性长久以来的僵硬,一种令人恐惧的精神和心理的多重惊悸。所以,我在几次对这篇小说的阅读中以及之后,内心都生发出久久也挥之不去的隐痛。在作家余华的写作史里,如果选择和评价出他最平静而绝望的叙述文字的话,这个短篇小说应该是当之无愧的。 此刻,有一个名叫孙福的人正坐在秋天的中午里,守着一个堆满水果的摊位。 明亮的阳光照耀着他,使他年过五十的眼睛眯了起来。他的双手搁在膝盖上,于是身体就垂在手臂上了。他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显得灰蒙蒙,就像前面的道路。这是一条宽阔的道路,从远方伸过来,经过了他的身旁以后,又伸向了远方。他在这里已经坐了三年了,在这个长途汽车经常停靠的地方,以贩卖水果为生。一辆汽车从他身旁驶了过去,卷起的尘土像是来到的黑夜一样笼罩了他,接着他和他的水果又像是黎明似的重新出现了。 他看到一个男孩站在了前面,在那一片尘土过去之后,他看到了这个男孩,黑亮的眼睛正注视着他。他看着对面的男孩,这个穿着很脏衣服的男孩,把一只手放在他的水果上。他去看男孩的手,指甲又黑又长,指甲碰到了一只红彤彤的苹果,他的手就举起来挥了挥,像是驱赶苍蝇一样,他说:“走开。” 男孩缩回了自己黑乎乎的手,身体摇晃了一下后,走开了。男孩慢慢地向前走去,他的两条手臂闲荡着,他的头颅在瘦小的身体上面显得很大。 这时候有几个人向水果摊走过来,孙福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不再去看那个走去的男孩。那几个人走到孙福的对面,隔着水果问他:“苹果怎么卖……香蕉多少钱一斤……” 孙福站了起来,拿起秤杆,为他们称苹果和香蕉,又从他们手中接过钱。然后他重新坐下来,重新将双手搁在膝盖上,接着他又看到了刚才的男孩。男孩回来了。 点评 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先锋”余华为我们提供了《四月三日》《现实一种》《河边的错误》《一九八六》等一系列“另类小说”。在其中,他为我们展示了一个由怪诞、荒谬、宿命、阴谋、残酷、暴力、死亡和人性恶交织的极端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余华竭力地放大和变形了现实的魔影,以“反光镜”“三棱镜”或“CT”“核磁共振”的手段和策略,让我们透视到现实世界如此惊悚的图像。《黄昏里的男孩》可以视为这个序列中的片段,“现实一种”的别样版本。余华似乎有一个不小的叙事野心,就是他总试图穿越想象和现实的边界,从现实进入,再重新回到现实。 《黄昏里的男孩》中,两个人物,一个是已经年过五十,花白头发,眼睛常常眯起来的卖水果的摊主孙福,另一个是有着黑亮的眼睛,黑糊糊脏兮兮的手,衣衫褴褛的乞丐男孩,他们之间会发生什么故事?会产生什么样的人性冲撞和人心对峙呢? 这一次男孩没有站在孙福的对面,而是站在一旁,他黑亮的眼睛注视着孙福的苹果和香蕉。孙福也看着他,男孩看了一会儿水果后,抬起头来看孙福了,他对孙福说:“我饿了。” 孙福看着他没有说话,男孩继续说:“我饿了。” 孙福听到了清脆的声音,他看着这个很脏的男孩,皱着眉说:“走开。” 男孩的身体似乎抖动了一下,孙福响亮地又说:“走开。” 点评 孙福是一个遭遇过重大人生变故的中年人。儿子在五岁生机勃勃的时候,不幸沉入池塘溺水而亡,妻子在几年之后,与一个剃头匠私奔。一个原本幸福的家庭不经意间土崩瓦解。这样的生活变故和人生转折也许曾经发生在很多人身上,只是时间各异罢了,有的人早一些,有的人晚一些,其中有种种诱因,都难以说清。生活中存在大量的谜,往往都是我们难以破解的。孙福的遭遇,也可以说是个人生活的磨难,就在他最好的年龄、身体最结实、最容易产生幸福感的时候发生了。这些,余华在叙述到最后的时候,才帮助孙福进行了一个短暂而平静的回忆,这种回忆虽然轻描淡写,但是深意盎然。或许,我们能够想象出来,一个成年人在遭遇了丧子丢妻的生活灾难之后,性格、人性、精神、心理可能会发生一些什么样的变化。余华将关于孙福的这些“背景”交代,留在了叙述的末尾,而让一副凶狠、残暴的面孔率先登场,我们在孙福最初的形象中始终认定他是一个缺失善良人性的恶人,无法猜想他曾有过那样一个幸福的家庭和还算得意的早年。一个少年,不是一个职业的乞讨者,也可能是因为家庭的变故,流落在街头,这个年龄上比孙福溺死的儿子不会差多少的孩子,俨然终于成为孙福一只期盼已久的猎物。饥饿覆盖了这个少年的真实面孔,饿得发昏,已然有些恍惚状态的时候,他抓走了孙福果摊上的一个苹果。从此,余华的叙述开始了漫长的、令人喘不上气的细节的铺排,开始展示一个人和另一个人之间都属于最低的存在起点。 男孩吓了一跳,他的身体迟疑不决地摇晃了几下,然后两条腿挪动了。孙福不再去看他,他的眼睛去注视前面的道路,他听到一辆长途客车停在了道路的另一边,车里的人站了起来。通过车窗玻璃,他看到很多肩膀挤到了一起,向着车门移动,过了一会儿,车上的人从客车的两端流了出来。这时,孙福转过脸来,他看到刚才那个男孩正在飞快地跑去。他看着男孩,心想他为什么跑?他看到了男孩甩动的手,男孩甩动的右手里正抓着什么,正抓着一个很圆的东西,他看清楚了,男孩手里抓着的是一只苹果。于是孙福站了起来,向着男孩跑去的方向追赶。孙福喊叫了起来:“抓小偷!抓住前面的小偷……” 这时候已经是下午,男孩在尘土飞扬的道路上逃跑,他听到了后面的喊叫,他回头望去,看到追来的孙福。他拼命向前跑,他气喘吁吁,两腿发软,他觉得自己快要跑不动了,他再次回头望去,看到挥舞着手喊叫的孙福,他知道孙福就要追上他了,于是他站住了脚,转过身来仰起脸呼哧呼哧地喘气了。他喘着气看着追来的孙福,当孙福追到他面前时,他将苹果举到了嘴里,使劲地咬了一口。 点评 无疑,文学的记忆,其实往往是一种感官记忆,味道、声音、色彩、气味、细碎的场景和细节,悠长地凝聚着生命在种种存在缝隙中的真实。上世纪末以来,看上去,我们仿佛生活在一个几乎没有细节的时代,意识形态化、商业化和娱乐化正在从人们的生活中删除细节,而没有细节就没有记忆,细节恰恰又是极端个人化的沉淀,是与人的感官密切相连的。只是那些完全属于个性化的、具有可感性的生动的细节,才能构成我们所说的历史和存在的质感。余华在《黄昏里的男孩》里,通过极其个性化的细节,将人的所有尊严带入了绝境,或者说,余华在一种“内心之死”般的绝境中,把一种被称为尊严的生命形态和存在品质,一种人区别于其他动物的存在理由,毫不虚饰地进行了割裂。让我们面对人生最绝望、最可怕、最无奈的境地,让我们在精神心理上,承受那种躲在黑暗中的无情和凶残,最后,让我们的内心走向崩溃。于是,像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罪与罚》中,用长达几页的篇幅描写拉斯科尔尼科夫杀人的细节和场面,余华也在不断有意地延长叙述中的孙福的暴力。 追上来的孙福挥手打去,打掉了男孩手里的苹果,还打在了男孩的脸上,男孩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倒在地上的男孩双手抱住自己的头,嘴里使劲地咀嚼起来。孙福听到了他咀嚼的声音,就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提了起来。衣领被捏紧后,男孩没法咀嚼了,他瞪圆了眼睛,两腮被嘴里的苹果鼓了出来。孙福一只手抓住他的衣领,另一只手去卡他的脖子。孙福向他喊叫:“吐出来!吐出来!” 很多人围了上来,孙福对他们说:“他还想吃下去!他偷了我的苹果,咬了我的苹果,他还想吃下去!” 然后孙福挥手给了男孩一巴掌,向他喊道:“你给我吐出来!” 男孩紧闭鼓起的嘴,孙福又去卡他的脖子:“吐出来!” 男孩的嘴张了开来,孙福看到了他嘴里已经咬碎的苹果,就让卡住他脖子的手使了使劲。孙福看到他的眼睛瞪圆了。有一个人对孙福说:“孙福,你看他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你会把他卡死的。” “活该。”孙福说,“卡死了也活该。” 然后孙福松开卡住男孩的手,指着苍天说道:“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小偷……吐出来!” 男孩开始将嘴里的苹果吐出来了,一点一点地吐了出来,就像是挤牙膏似的,男孩将咬碎的苹果吐在了自己胸前的衣服上。男孩的嘴闭上后,孙福又用手将他的嘴掰开,蹲下身体往里面看了看后说:“还有,还没有吐干净。” 于是男孩继续往外吐,吐出来的全是唾沫,唾沫里夹杂着一些苹果屑。男孩不停地吐着,吐到最后只有干巴巴的声音,连唾沫都没有了。这时候孙福才说:“别吐啦。” 然后孙福看看四周的人,他看到了很多熟悉的脸,他就对他们说:“从前我们都是不锁门的,这镇上没有一户人家锁门,是不是?” 他看到有人在点头,他继续说:“现在锁上门以后,还要再加一道锁,为什么?就是因为这些小偷,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小偷。” 孙福去看那个男孩,男孩正仰着脸看他,他看到男孩的脸上都是泥土,男孩的眼睛出神地望着他,似乎是被他刚才的话吸引了。男孩的表情让孙福兴奋起来了,他说:“要是从前的规矩,就该打断他的一只手,哪只手偷的,就打断那只手……” 孙福低头对男孩叫了起来:“是哪只手?” 男孩浑身一抖,很快地将右手放到了背后。孙福一把抓起男孩的右手,给四周的人看,他对他们说:“就是这只手,要不他为什么躲得这么快……” 男孩这时候叫道:“不是这只手。” “那就是这只手。”孙福抓起了男孩的左手。 “不是!” 男孩叫着,想抽回自己的左手,孙福挥手给了他一巴掌,男孩的身体摇晃了几下,孙福又给了他一巴掌,男孩不再动了。孙福揪住他的头发,让他的脸抬起来,冲着他的脸大声喊道:“是哪只手?” 男孩睁大眼睛看着孙福,看了一会儿后,他将右手伸了出来。孙福抓住他右手的手腕,另一只手将他的中指捏住,然后对四周的人说:“要是从前的规矩,就该把他这只手打断,现在不能这样了,现在主要是教育,怎么教育呢?” 孙福看了看男孩说:“就是这样教育。” 接着孙福两只手一使劲,“咋”地一声扭断了男孩右手的中指。男孩发出了尖叫,声音就像是匕首一样锋利。然后男孩看到了自己的右手的中指断了,耷拉到了手背上。男孩一下子就倒在了地上。 孙福对四周的人说:“对小偷就要这样,不打断他一条胳膊,也要持断他的一根手指。” 说着,孙福伸手把男孩提了起来,他看到男孩因为疼痛而紧闭着眼睛,就向他喊叫:“睁开来,把眼睛睁开来。” 男孩睁开了眼睛,可是疼痛还在继续,他的嘴就歪了过去。孙福踢了踢他的腿,对他说:“走!” 点评 余华让孙福迅速地进入疯狂的状态。余华的叙述几乎都是由近景或特写组成,细腻地呈现这残忍的一幕。而且,他让叙事者叙述的时候,好像心如止水,冷静异常,不露声色地让孙福继续残忍下去,扭曲下去,将他的疯狂继续舒缓地拉长。而我们此时的感受已经是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孙福在得意中娴熟地从事这一切,享受着这一切。而好奇的人们都在认真、贪婪地目睹着,心满意足的看客,将这些当成趣味横生的风景。余华让他们与孙福一起创造一个人世间的奇观:一只苹果约等于一只中指,这是一个非理性、非逻辑的一种比附。也许,我们会理智清醒地以为,这是在我们时代发生的一个荒诞不经的新游戏。故事如果就此收场,余华恐怕还不能算是“残酷”的作家,也谈不上残忍,所以,余华就让男孩继续遭受孙福的折磨,肆意扩展着叙述的长度,使男孩所遭受的羞辱达到了极致。 孙福捏住男孩的衣领,推着男孩走到了自己的水果摊前。他从纸箱里找出了一根绳子,将男孩绑了起来,绑在他的水果摊前。他看到有几个人跟了过来,就对男孩说:“你喊叫,你就叫‘我是小偷’。” 男孩看看孙福,没有喊叫,孙福一把抓起了他的左手,捏住他左手的中指,男孩立刻喊叫了:“我是小偷。” 孙福说:“声音轻啦,响一点。” 男孩看看孙福,然后将头向前伸去,使足了劲喊叫了:“我是小偷!” 孙福看到男孩的血管在脖子上挺了出来,他点点头说:“就这样,你就这样喊叫。” 这天下午,秋天的阳光照耀着这个男孩,他的双手被反绑到了身后,绳子从他的脖子上勒过去,使他没法低下头去,他只能仰着头看着前面的路,他的身旁是他渴望中的水果,可是他现在就是低头望一眼都不可能了,因为他的脖子被勒住了。 只要有人过来,就是顺路走过,孙福都要他喊叫:“我是小偷。” 点评 我们无法不深刻地同情这个因饥饿而偷了一只苹果的小偷。道德的天平,让我们向着小男孩无限地倾斜下去。我们在文字里已经闻到了秋日黄昏里血和泥土混杂在一起之后,所产生的“腥红”的气息。余华让这种人性最野蛮的状态,在一个秋日的黄昏,泛滥成一场疯癫的丑剧。余华这位对自己极其苛刻的作家,这一次,对人物的表达也苛刻到了极点。他对人性最低劣品质的表达,显示出他对人类、民族精神心理现状的高度警觉。说到底,余华通过很小的细节,挖掘出隐匿在人性深处的卑劣现实,人内心最黑暗的部分尽显无遗。这里,也表现出余华极大的悲观,“男孩走进黄昏”或“黄昏里的男孩”,无疑是一个沉重、沉痛的意象,男孩在沉默和悲凉中的隐忍,是否也可以视为一种“反抗绝望”?读到这里,我又恍惚看到了鲁迅的身影,眼前的文字变得令人难以卒读。余华以这个虚构的故事,将我们引入了大音希声的境地。这是对于人性的尖锐的写作,对于一个作家来说,依然是需要一种特别的勇气的。我不由得想起上个世纪初赵毅衡评价余华创作时所断言的:“理解鲁迅为解读余华提供了钥匙,理解余华则为鲁迅研究提供了全新的角度。”完全可以这样讲,余华是中国当代作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鲁迅精神的继承者和发扬者。 孙福坐在水果摊位的后面,坐在一把有靠背的小椅子里,心满意足地看着这个男孩。他不再为自己失去一只苹果而恼怒了,他开始满意自己了,因为他抓住了这个偷他苹果的男孩,也惩罚了这个男孩,而且惩罚还在进行中。他让他喊叫,只要有人走过来,他就让他高声喊叫,正是有了这个男孩的喊叫,他发现水果摊前变得行人不绝了。 很多人都好奇地看着这个喊叫中的男孩,这个被捆绑起来的男孩在喊叫“我是小偷”时如此卖力,他们感到好奇。于是孙福就告诉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们,他偷了他的苹果,他又如何抓住了他,如何惩罚了他,最后孙福对他们说:“我也是为他好。” 孙福这样解释自己的话:“我这是要让他知道,以后再不能偷东西。” 说到这里,孙福响亮地问男孩:“你以后还偷不偷?” 男孩使劲地摇起了头,由于他的脖子被勒住了,他摇头的幅度很小,速度却很快。 “你们都看到了吧?”孙福得意地对他们说。 这一天的下午,男孩不停地喊叫着,他的嘴唇在阳光里干裂了,他的嗓音也沙哑了。到了黄昏的时候,男孩已经喊叫不出声音了,只有咝咝的磨擦似的声音,可是他仍然在喊叫着:“我是小偷。” 走过的人已经听不清他在喊些什么了,孙福就告诉他们:“他是在喊‘我是小偷’。” 然后,孙福给他解开了绳子。这时候天就要黑了,孙福将所有的水果搬上板车,收拾完以后,给他解开了绳子。孙福将绳子收起来放到了板车上时,听到后面“扑通”一声,他转过身去,看到男孩倒在了地上,他就对男孩说:“我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偷东西?” 说着,孙福骑上了板车,沿着宽阔的道路向前骑去了。男孩躺在地上。他饥渴交加,精疲力竭,当孙福给他解开绳子后,他立刻倒在了地上。孙福走后,男孩继续躺在地上,他的眼睛微微张开着,仿佛在看着前面的道路,又仿佛是什么都没有看。男孩一动不动地躺了一会儿以后,慢慢地爬了起来,又靠着一棵树站了一会儿,然后他走上了那条道路,向西而去。 男孩向西而去,他瘦小的身体走在黄昏里,一步一步地微微摇晃着走出了这个小镇。有几个人看到了他的走去,他们知道这个男孩就是在下午被孙福抓住的小偷,但是他们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来自何处,当然更不会知道他会走向何处。 他们都注意到了男孩的右手,那中间的手指已经翻了过来,和手背靠在了一起,他们看着他走进了远处的黄昏,然后消失在黄昏里。 这天晚上,孙福像往常一样,去隔壁的小店打了一斤黄酒,又给自己弄了两样小菜,然后在八仙桌前坐下来。这时,黄昏的光芒从窗外照了进来,使屋内似乎暖和起来了。孙福就坐在窗前的黄昏里,慢慢地喝着黄酒。 点评 短篇小说能够生产出丰富的容量,不可估量的内蕴和力量,这种说法和事实,在余华的小说里,似乎不仅仅是通过隐喻和寓言式的结构、模式来完成的。那么,是什么呢?我觉得,他常常是通过人物的命运来实现的,或者说,人物的命运就是充满个性化的寓言,它本身就构成了有关生命和存在的隐形结构。孙福在践踏、极端地毁损男孩尊严的同时,分明在延续自己惨淡的命运和不幸。在叙述中,孙福的不幸在先,这些不幸并没有将他引入怜悯、善良和同情,相反,残暴、凶狠、尖刻,令他深陷于歇斯底里的疯癫状态。究竟是什么,让他无视、蔑视人的尊严呢?性格即命运,孙福的性格、心理结构在自己命运的颠簸中迷失了道路,发生了扭曲和变形。因此,他自己没有作为一个人的尊严,同样,也不可能在他人的身上认同一种叫做“尊严”的东西。 在很多年以前,在这一间屋子里,曾经有一个漂亮的女人,还有一个五岁的男孩,那时候这间屋子里的声音此起彼伏,他和他的妻子,还有他们的儿子,在这间屋子里没完没了地说着话。他经常坐在屋内的椅子里,看着自己的妻子在门外为煤球炉生火,他们的儿子则是寸步不离地抓着母亲的衣服,在外面失声细气地说着什么。 后来,在一个夏天的中午,几个男孩跑到了这里,喊叫着孙福的名字,告诉他,他的儿子沉人到了不远处池塘的水中了。他就在那个夏天的中午里狂奔起来,他的妻子在后面凄厉地哭喊着。然后,他们知道自己已经永远失去儿子了。到了晚上,在炎热的黑暗里,他们相对而坐,呜咽着低泣。 再后来,他们开始平静下来,像以往一样生活,于是几年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到了这一年的冬天,一个剃头匠挑着铺子来到了他们的门外,他的妻子就走了出去,坐在了剃头匠带来的椅子里,在阳光里闭上了眼睛,让剃头匠为她洗发、剪发,又让剃头匠为她掏去耳屎,还让剃头匠给她按摩了肩膀和手臂。她感到自己的身体从来没有像那天那样舒展,如同正在消失之中。因此她收拾起了自己的衣服,在天黑以后,离开了孙福,追随剃头匠而去了。 就这样,孙福独自一人,过去的生活凝聚成了一张已经泛黄了的黑白照片,贴在墙上,他、妻子、儿子在一起。儿子在中间,戴着一顶比脑袋大了很多的棉帽子。 妻子在左边,两条辫子垂在两侧的肩上,她微笑着,似乎心满意足。他在右边,一张年轻的脸,看上去生机勃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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