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至今,不少人有藏书的爱好。我虽有一定数量的存书,却还够不上真正意义的收藏;留给我珍贵记忆的倒是少年时期陆续购买和收集的30来本书。这些书大部分是20世纪40年代解放区书店出版的,少量还是国统区书店所出版。这些书曾伴随我童少年难忘的时光,滋润我成长。说来有点好笑,在日本投降后的1945年至解放战争的1948年间,我曾怀着一种孩稚的天真心情,在家中西间屋的柜子上,举行了一个自办自赏的小小“书展”,在柜子上排了一个整齐的书的队列,而所用的“书立”则是我高小语文教师、北平名牌中学的高中毕业生王中成老师回北平升大学前赠送我的纪念品。 我离家参军前,随身带了几本我最珍爱的书;其余的,在后来的回乡探亲时又陆续带了出来,可见对它们的珍惜之甚。然而在“文革”期间,我受难被拘,办公室兼居室被撬开,装在一个柳条箱内的上述藏书悉数被抄走。多年后,“落实政策”时也曾提出查询,回答是“不知是谁拿的,无法查找”云云。 书虽杳然,但记忆未泯,随着时光推移,愈觉这些“书友”之可贵,其余味品之似更新更浓,禁不住诉诸文字,聊作小小的弥补以慰己,并感念久别的“书友”。 在这些书中,有一本名为《蒋党真相》(翊勋著,华东新华书店1948年出版),作者真名恽逸群,曾在敌方高层机关做地下工作多年,回到解放区后,便将国民党内部一些鲜为人知的情况披露于世。全书为纪实新闻体,约20万字,由若干章段组成。我所记得的有“笨伯小诸葛”,主要写了白崇禧及有关桂系的种种,揭示了所谓“小诸葛”诸多名不副实的事例,以及他与蒋介石既相互勾结又充满矛盾的关系。还有“志大才疏汤恩伯”,着重写这位“西北王”与蒋介石的特殊关系及与特务头子戴笠非同一般的“情谊”;尤其是提及的胡宗南的特殊经历与性格,读来颇觉新鲜。“顾维钧的外交生涯”写顾的英语水平颇佳,与其他外交家在“国联”每每与日本外交官发生舌辩多能压倒日方。因日本外交官的英语发音非常蹩脚,当他们在口头上辩不过中国代表时,便气急败坏地狂叫:“战场上见分晓!”此外,书中还涉及顾在生活中的其他方面,如与一位南洋富孀的轶事等等。另如“长沙大火的内幕”,写抗战期间湖南长沙焚城大火的始末及背景,牵扯到许多国民党的要员,但最后似乎查成了“夹生饭”。在这本书中,我还读到了在别处未曾读到的一些人和事:如说有一位我党的忠诚干部,是曾国藩的曾孙,他不但背叛了其封建家庭,而且坚持革命气节,可歌可泣;有的还涉及戴笠的罪恶行径,与后来看到沈醉写到的内容可以相互印证。 《新人生观》(俞铭璜著,华东新华书店1948年出版),是我与上述“真相”前后脚在县新华书店购买的。当时印象很深的是这本十几万字的新书还散发着油墨香。甭说是全书的内容,单单“人生观”这个词儿,我也是第一次知晓。今天回头来看,此书是时代的及时雨,是为迎接全国解放,广大青年投入革命队伍而进行思想洗礼之必需,给人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毛泽东印象记》1946年由胶东新华书店出版,是美国记者爱泼斯坦等赴延安归来的纪实合集。记得买此书我花了北海币两角5分钱(全国解放前夕100元北海币可兑换1元人民币)。这些记者的文章大都直述、客观,但也不乏生动的记叙。如写毛泽东非常爱看京剧,外国记者们与主席一起观看,记录下了他看戏时的音容笑貌。如看《打渔杀家》,当教师爷自吹自擂、做出一副虚张声势的丑态,主席不禁大笑。他看《法门寺》,当宦官刘瑾叫他手下的太监贾桂落座时,贾桂不坐,说是“站惯了”,主席更笑出声来。这一切,显然都是外国记者们最感兴趣的着笔之处。 《东北抗日烈士传》由东北(解放区)书店出版。书中录有杨靖宇、赵尚志、李兆麟、邓铁梅等英烈的传略。此书不仅颂扬中国共产党直接领导下的有组织的抗日斗争英烈,也包括“九·一八”事变后在爱国旗帜影响下的抗日武装首领,乃至从旧军队中涌现出来的爱国志士,无不义薄云天,感人至深。 《生死场》(萧红著,东北新华书店出版)让我第一次接触到萧红这位现代女作家。当时在县新华书店还看到她的《呼兰河传》,因兜里的钱不够,只买了这一本。或许因年龄太小之故,拿回家并未完全读懂。不知为何,在解放战争初期,我们县城的新华书店尚没有我国最重要的作家鲁迅、茅盾、老舍、巴金等的书籍。 《李有才板话》(赵树理著,1946年初胶东新华书店翻印)是我买的第一本解放区作家的著作。当时的印象很深:书不厚,纸也很粗糙,还夹有造纸时的杂质,纸张切得也不齐整,但皮面很厚、很结实,近于纸壳。我一翻就喜不自禁,出了城迎着夕阳倒着走,边走边看;剩下的一半晚饭后趁着月光在院里看完了。书中的许多“板话”都背了下来,像描写长工喝的稀粥是“勺子搅三搅,浪头打死人”,若干年后也没忘。那时留下的总体印象是:解放区作家写的书通俗好懂。 此外,还有古典小说《西游记》残卷(木版)、《说岳全传》全部(清钱彩著,木版)、《济公传》一册(清郭小亭著,现代铅印)、《今古奇观》一册(木版)。它们都是我在外祖父家东厢房的废物堆里拣出来的,是我最早接触的古典小说。 至于《春水红霞》,是1947年我县土改复查分浮财时,被贫下中农抛弃,由本村农会长老梁送给我读的。这套书是20世纪三四十年代天津言情小说家刘云若的作品。内容除“言情”外,还揭露了旧中国都市生活的阴暗面。作者对当时天津的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尤其是“三不管”的生活非常熟悉。书中写了一个买办大亨兼黑社会老大式的人物,横行霸道,无恶不作,竟将一个年轻的当红男旦掠至家中,加以阉割,伤愈后将其打扮得珠光宝气,以姨太太的身份出入交际场中,并与其他姨太太姊妹相称,恣意凌辱可谓灭绝人性。作者刘云若先生住天津,为当时几家报纸撰稿,20世纪50年代初还加入了天津作协,为第一批会员。 以上就是我当时购买和收集的一部分书。言其珍贵,是因其时间较早,均出版于解放前。得到它们的过程虽是随机的,但我从书中汲取的养分是多方面的。如今与它们失散多年,每每想来,心中满是感慨,怀念那些书,也回忆与那些书有关的时代。总之,来去都是缘分。(石英 作者为散文家,人民日报文艺部原副主任)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