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戏曲界谈文化自信日渐多了。政府的诸多利好政策,使长期以来处于边缘的戏曲有望复苏,戏曲人有了底气,而对于自身从事的戏曲艺术,是否真的有充分的自信,则未必。最近就有一位颇有成就的同仁说:“到欧美走了一圈,感到我们戏曲落后人家足足300年……”我一向是戏曲的乐天派,对此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我说的正是戏曲在西方的一次“遭遇”,一个法国人与古稀小剧种梨园戏的故事。3年前,在巴黎NC93剧院大厅。梨园戏《董生与李氏》首演甫一落幕,巴黎戏剧界为剧团举办了隆重的欢迎酒会,巴黎戏剧界名流应邀出席。主持人刚要致词,剧院经理兼艺术总监、著名导演帕切克·索梅尔扑通一声,面对主演、戏曲表演艺术家曾静萍双膝跪地,长叩不起。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全场震惊。惊呆了的曾静萍几分钟后方才猛醒,急忙扶起这位大个子老人,并以长跪回报。在场的我,看到了两人眼睛里都充盈着泪花,全场宾主数百人,欢声掌声雷动。 男儿膝下有黄金。为什么这位颇为“严苛霸气”的法国老艺术家,对一位青年中国戏曲演员跪下他高傲的双膝呢?他后来说,为了今晚的首演,亦为了今后的交流合作。这场演出没有赠票、没有包场,清一色的金发碧眼,全场满座。谢幕15分钟,演员10次返场谢幕意犹未尽。法国前文化部长迟到3分钟,坐在过道上看到演出结束。索梅尔预感到,接下去该剧在巴黎的8场、里昂的两场、雅典的两场甚至明年《节妇吟》《大闷》的8场演出都将爆满。他这一跪,是对中国一个古老剧种的深情敬意和谢意,也是对自己“乾纲独断”的自信。 一个偶然的机会,索梅尔看了梨园戏《董生与李氏》(当时没有舞美、灯光),当场决定邀请这个戏到巴黎商业演出,一切待遇从优且合同一签5年。他说:“这是我50年来看过的最伟大的剧本与演出。有生之年,我一定要把梨园戏介绍到全欧洲。”这位素昧平生的外国人就是这么自信,我们却十分忐忑。多年来,传统戏曲所谓“观念旧、节奏缓慢、表演程式化、类型化”备受争议并试图改造之,欧洲文化之都巴黎能接纳和理解吗?就这样,8个演员、1支小乐队、1条传统的小板凳,闯荡欧洲三地演出12场,场场一票难求。 索梅尔一向热心于中法戏剧交流,对戏曲尤其梨园戏情有独钟。交往中,他有两句话使我引为知音。在看了传统折子戏《大闷》后,法国几大报的记者集体起立向曾静萍鞠躬致意,第二天有评报曰:“表演艺术的珠穆朗玛峰。”这个折戏长达50分钟,旦角一人演到底,通过几支舒缓典雅的长曲与梨园戏特有的旦角“十八步科”,表现古代少女长夜系念离散情人的心情。名为《大闷》,“观念旧,程式化,节奏慢”可想而知,但巴黎观众却沸腾了。索梅尔感慨地说:戏曲的程式,西方戏剧梦寐以求而不得;程式,是更高层次的自由,可惜西方戏剧没能发展融合到此境界。又说,看一个剧本、一场演出,不但要看它写了什么、演了什么,还要看它没写了、没演了什么。 他的前一句话,是高度赞赏与艳羡戏曲的程式化,中国戏曲的生命所系。第二句话,是领略到戏曲的虚拟空灵之魅力,对所谓“留白”体味甚深。为此,他曾集结了十几位法国导演与青年演员,试图引入中国戏曲的程式与虚拟表现手法,把《董生与李氏》《节妇吟》移植成话剧,并到泉州演出。只是出于巨大的文化差异,终于未能得戏曲独特之意趣、唯美与和谐。索导深知戏曲之堂奥,而终未能登堂入室。 一个外国人,热爱并理解戏曲至此,实可从观念上反哺中国戏曲人。当然,我并不以为中国戏曲“老子天下第一”而西方戏剧等而下之。西方戏剧是人类伟大的文化创造之一,值得我们学习借鉴的地方很多,但我也决不认同所谓“我们落后足足300年”之说。我们的戏曲,即使是古老的小小梨园戏,漂洋过海,一样天地广阔。正如几位欧洲同仁对我说的:你们的戏表达的是人类共同的情感,却更巧妙更美,你们值得欧洲戏剧人学习的地方太多了。我不以为这是在客套奉承,他们没有这个习惯与必要。美与爱,没有国界,没有差等。我们何以对自己几百年的戏曲没有自信呢? 在30多年前,我曾借用“返本开新”四字自勉勉人,屡遭白眼而不悔。返本,是逆时流而为之,是最大的自信,未有返本,焉能开新;开新,则更能护本也。法国之行的这一跪,使我刻骨铭心,终生难忘。陈年旧事,本不足道,亦从未见之媒介。“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今日唠叨之,非自夸自矜,唯愿戏曲同仁,自尊自信自强而已。 王仁杰,著名戏曲作家,生于1942年,福建泉州人。现为福建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国务院特殊津贴获得者。主要作品有:梨园戏《节妇吟》《董生与李氏》;昆曲《琵琶行》《邯郸记》;越剧《唐琬》《柳永》;闽剧《红裙记》;苏剧《满庭芳》;锡剧《蘩漪》;歌剧《素馨花》等。曾为全国政协委员、中国剧协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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