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秋天,一个十六岁的接近青年的少年,考上了大学。他从农村来到城市,从中学进入高校。这城市不大,两三万人口。学校也不著名,高分的人都不会填报它。但对一个穷乡僻壤并且落榜过一次的考生来说,这城市和学校已经是最好的去处。他像小河汇入大海,老鼠进了米缸。除了上课的教室,他每天不是在图书馆,就是在阅览室。阅读的兴趣比他的胃口大,图书和杂志是他最满足的食粮。他生理最饥饿的时候曾饿死过肚里的蛔虫,但他的精神自从有了源源不断的图书和杂志,便再也不觉得空虚。也就是在这年的秋天,大概十一月份的时候,他在阅览室发现了一本杂志。这本新出现的杂志像一道闪电,将他击中。新鲜、强力和奇特的电流进入他的身体、内心和血液,使他振奋、欢喜和痴迷,并持续在以后的三十多年里,肯定比爱情的时间还长,因为这是在恋爱之前的好几年。 这本耀眼的杂志便是《小说选刊》。 这个一如既往钟爱《小说选刊》的人便是我凡一平。 自从发现并迷上了《小说选刊》,我往阅览室跑的次数或频率更多更高了。我不盼星星也不盼月亮,只期待《小说选刊》的更新。在估计新刊到来的那几天里,我就守在阅览室,像断粮的人守望庄稼一样,企图第一个读到它。开始的几期,我确实是第一个读到,管理员一盖上戳便被我抢到了手。但后来喜欢《小说选刊》的人越来越多,而阅览室只订有一本,我捷足先登或先睹为快就变得越来越困难了。在新刊该出现的那几天总是不出现,要晚好多天。我怀疑是管理员近水楼台或别人走了后门。 于是我只有买。 我负债的日子便是从买《小说选刊》开始的。 那时候我父母每月给我的费用是十元钱。十元钱要买牙膏、肥皂,每周看一场电影。看电影的时候还邀上同学,临近电影院的时候,同学便开始落后,电影票自然是我来买。但十元钱还是刚刚够。可是买了《小说选刊》后,就超支了。牙膏、肥皂要买,电影要看,这不能变。《小说选刊》必须买。超支怎么办?借。 我同宿舍有个同学叫黄勇,他的家境比我好,每个月家里给他的费用是十五元,有时候是二十元。于是我就跟他借五元。等我家里的十元寄来后,我先还他五元,再跟他借五元。有借有还,循环往复,一直到大学毕业的最后一个月。但最后一个月我没有还,因为毕业开支大,还不起。所以至今我仍然欠黄勇五元钱,这也是我和他能长期保持友谊的主要原因之一。我常跟同学黄勇说,我能有今天的成就,能成为我们班的骄傲,你的五元钱功不可没。要还,将来让《小说选刊》还你。 是的,我觉得《小说选刊》“欠”我一个人情。因为我如此那般地喜欢它,而它竟不知觉和回报,就像一个男人深爱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一个笑脸也不给一样。要知道我既是读者也是作者,我读《小说选刊》的目的,是把上面选载的作品当标杆学习,把作者当榜样追赶,是为了我的作品也被《小说选刊》转载做准备。我承认我的动机非常功利,但对一个有志向的文学作者来说,这无可厚非。我渴望通过文学改变命运。在大学期间我便在《诗刊》发表了诗歌,也在地市级的公开刊物发表了小说。在我那所默默无闻的学校,这是一起大事件,轰动一时。我因为在国家级刊物发表作品而成为好学生。我以为我这名好学生毕业了能留校,但一条指令把我分配在了都安瑶族自治县菁盛乡中学。那是一所深山里的学校,没有电,挑一担水需要一个小时。孤独、艰难、焦躁,如果没有《小说选刊》等文学刊物的陪伴和慰藉,我想我一定会患抑郁症。是文学梦想让我没有选择自杀。我后来的确通过文学改变了命运,从乡下调到县城,又从县城调到省城,还进了一所高校当了驻校作家和教授。我的生存状况和质量得到了改善。可是,我文学上一个主要指标迟迟没有实现,那就是作品被《小说选刊》转载。我周边的比我起步晚的文友,比如东西、鬼子、李约热等,早就后来居上,在《小说选刊》上频频亮相和获奖了,我仍然原地踏步,就像一个在幕后观看台上的A角精彩演出的B角。我觉得《小说选刊》把我遗漏了。但我对《小说选刊》依然痴心不改,坚持购买阅读,继续寄予希望。十多年前我拥有了一点权力,就是报刊可以公费订阅,我结束了自费购买《小说选刊》的历史。几年前我们单位配了秘书,在订阅来年报刊的时候,我都特别交代秘书,别把《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和《收获》漏掉就行。 功夫不负有心人,《小说选刊》在创刊28年那年,终于垂青于我,转载了我的中篇小说《扑克》(2008年第3期),同时转载的还有《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等。这篇作品的被转载,对我来说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影视公司立即纷纷电话或来人洽谈影视版权的购买,他们都称是在《小说选刊》发现这篇小说的。这篇小说现在虽然还没摄制成电影或电视剧,但版权已经卖了两次,准备卖第三次。 六年后的2014年,我的中篇小说《非常审问》再次被《小说选刊》转载,并收入各种选本无数,同样很快被影视公司购买了版权,已经拍成了电影。这篇小说是我三十多年文学创作道路上的重要作品或转折点,我的笔触直抵现实和民心,用王干的话说:“凡一平的《非常审问》写的是贪腐局长万一光害怕突然被纪委‘双规’,于是在家和妻子相互进行模拟审问,以期真正被审问时不因害怕而交代问题。在这过程中,他发现在事实面前自己无法抵赖,便希望退掉那些和他称兄道弟的老总们送来的巨款,然而,老总们要么不承认送过他钱,要么表示‘打死也不会说’,非但如此还继续送给他钱。万一光锒铛入狱,但并没有他臆想中的审问,铁证如山,不再需要他交代。万一光之前显然受到了‘老虎’‘苍蝇’纷纷被打的震慑,然而,他却继续收受贿赂,贪欲无边。小说告诫官员只有清正廉洁才会心安理得,万一光的模拟审问救不了自己,终是徒劳。这篇小说故事简单,但全部依靠生动传神的细节,塑造一个终日惶惶不安的贪官形象,凡一平把叙事艺术还给了小说。凡一平控诉、揭露贪腐之恶,弘扬正义,也在作品中灌注人文关怀。贪腐局长万一光能激起读者的痛恨,但作品同时能让读者同情欲望下扭曲的一个人。贪腐让万一光人格扭曲,惨不忍睹,他紧张、自虐,四处说谎、心存侥幸,十分可恨也十分可怜,唯有入狱才能获救,重新拾回人格的健康。” 惊喜还在后面。2016年,《非常审问》出乎我意外地获得《小说选刊》双年奖,还排在头名。这是我的作品第一次在北京得奖,也是我至今获得的奖项中含金量最高的奖。在我年过五十这个岁数上得这个奖,我觉得如同别人老来得子。我对《小说选刊》三十多年的追逐、求爱,终获回报。 在我三十多年的创作生涯中,有无数的文学杂志吸引、培养和造就过我,但《小说选刊》无疑更获得我的喜爱和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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