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红安是革命老区,有名的将军县。在这片红色土地上,随处可见一坐孤坟,那坟立着青石碑。那必定是一位革命烈士的墓,那必定有一个震撼人心的革命故事。 我的二爷就是一位革命烈士,但红安这片土地上,却没有他的坟茔。像他这样没有坟茔的烈士,红安数以万计——他们的确是战死了,战事紧迫,条件所限,他们未能拥有自己单独的坟茔,更别说墓碑。后来,红安革命烈士陵园重建,把这些烈士的名字,刻在一面巨大的纪念墙上。自此,每逢清明,我,或五弟,或哥哥们,我们老曾家,总会有人到烈士陵园,去缅怀我们的二爷。 我们在这片热土上成长,我们经常听着这样的革命故事,我们还会把这样的故事,讲给外乡来的人听。我们常常向他们讲述二爷。实际上,关于我二爷的故事,我们知之甚少,但这丝毫不影响二爷成为我们的骄傲。 我们那一带的山上,经常会捡到锈迹斑斑的子弹壳,哥哥们告诉我,说小一点的是手枪,大一点的是步枪,再大一点的,说是机关枪。我家南面有座山,叫王母寨,一山两峰,很气派。从有记忆起,三个哥哥与村子同样大小的孩子,会分成两派,各占据一峰,一派当“红军”,一派是“敌人”,玩“打仗”,枪自然是木头的,子弹是干牛粪,土疙瘩,打急眼了,石头子也上,于是,经常有半大孩子的头上,挂着乌紫的包,或是风干的血痕。但第二天,他们“继续战斗”,乐此不疲,直至他们大了,把这种游戏,传递到我们手中。 受革命前辈影响,我们那里年轻人,特别热衷当兵,一代一代年轻人,以走向军营为荣。 承包到户第一年,我家的粮食在碾场堆得像山,一直的穷日子眼看就要成为过去。一个午后,一向沉默的父亲,突然对我们说:“你们的二爷要是活着就好了。”我看见父亲眼眶里溢满泪水。我们沉默着。 逢年过节,父亲总会给二爷摆上一副碗筷,一个小酒盅。 也就是这年初冬,父亲让大哥去当兵。父亲腿有疾,大哥虽然年少,却是家中的劳动力,顶梁柱。大哥走了,我们还小,都是读书的年龄,粮食堆得像山的景象,我家再没有出现过,日子拮据,父亲却总是报喜不报忧,鼓励大哥在部队好好干。大哥在部队干了十一年。 再后来就是我,还有五弟。 前年我大侄子退伍后,我家还有三个侄子在部,一个侄子军校毕业,一个是士官,一个去年刚入伍。问及五弟还在幼儿园大班的两个儿子:“长大了干什么?” “当兵去!”稚嫩的声音,回答得却是那么干脆。 事实上,我父亲的堂兄也是一名军人,只是他退伍早,胃癌,离世的早,我对他也没有太多记忆。我想说的是,从我二爷始,我们曾家四代,从军之路,从未断过。 上世纪八十年代未九十年代初,台湾当局开放民众赴大陆探亲,不少老兵回到内地。我们邻近村子就有好几位。他们带回对故土的思念,也带着财富和金钱。离我们村子三里地个三十多岁的人,眼看就要打一辈子光棍,其叔叔从台湾加来,给他盖了三层小洋楼,这个“老光棍”很快告别了光棍生涯,娶了一个十八岁的女子为妻。那个女子,长得还很漂亮。这自然成为我们饭后谈资。 回大陆探亲的老兵,也有穷的。他们的牙刷像刺猬,不知用了多少年。牙膏是过期的。穿的袜子,还是战争年代的布袜子,打上了补丁。 那几天,我的二哥脸上漾溢着喜悦,他说烈士墙上那个姓曾的烈士,不是我们的二爷,是同名同姓的另一个人。他说,姓曾的,红安不少,有曾家垸,有曾家大屋,有牌楼曾家。同名同姓的,完全可能。 二哥高兴在地村子里跳来跳去,他逢人便说:“我二爷很快就会回来了!”二哥固执地认为,我们的二爷,打仗那年,因为年少,被抓,当了俘虏,被带到台湾,坐在牢里,但二爷一直坚贞不屈。两岸关系缓和后,二爷被释放,并且被允许回来探亲。 没有人笑话二哥是痴人说梦,这恰好说明,二爷一直活在二哥心中,就像二爷一直活在我们心中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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