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有顺:一个好作家可以不讲故事,但他必须会讲故事
今天开始,讲几个专业些的写作问题。 先从“故事”说起。 小说在形式上经过了一个从简单到复杂的过程。 形式革命所带来的一个直接后果是,作家开始不再信任故事。 我们可以轻易地回忆起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那个大家都惟恐自己不够先锋、不够现代的年代,形式成了当时最重要的写作内容,每个人一夜之间似乎都成了艺术领域的革命者和造反派,他们集体颠覆故事,把小说弄得乖张而深奥,哪怕是一个短篇,都必须经过专业的破解才能够被阅读。 (尤奈斯库说:“所谓先锋,就是自由。”) 于是,阅读变得吃力起来,因为故事渐渐隐退和消失了。 尽管一段时间之后,故事又一次回到了小说的中心地位,但在形式革命成为主流的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和九十年代初,许多作家都认为,讲故事只是巴尔扎克、罗曼·罗兰等人做的事,故事再主导小说的局面已经过去,甚至,有些人宁愿相信那些玄奥的形式法则与梦话般的呓语,也不愿再成为老实的讲故事的人。 我一度也被这种倔强的艺术姿态所吸引,后来,一个事实改变了我的看法。 我发现,博尔赫斯可以不断地被模仿,但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却永远无法被模仿。这使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个渴望标新立异的人,可以成功地扮演形式先锋,但面对故事这个古老的形式时,他往往会露出马脚。 一味地指责读者缺乏阅读训练是没有道理的,他们有理由对一个小说家提出故事上的期待。 再后来,我又发现,几乎一切伟大的作家都讲故事,至少他们能讲故事。 ◈ 二 ◈ 在中国,不讲故事的作家有两种:一种是会讲而不一定讲;另一种是根本不会讲,只好玩语言、结构和形式,以掩饰自己的不足。比如格非,在故事和形式上都训练有素,他早期的小说《迷舟》至今让我留恋不已,最初读的时候,你简直难以相信,这个故事竟是出自于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人之手;比如余华,他不仅故事叙述得精彩,形式感也很强;又比如北村,最早是极其敌视故事的,但他的写作于一九九三年发生转型之后,在讲故事上也同样有出色的表现,他后来的小说(如《长征》《周渔的喊叫》等)在这点上更是显得突出;还有苏童、叶兆言等人,以前都曾是实验性很强的作家,但是,谁都看得出来,他们身上有压抑不住的讲故事的才华。孙甘露有点不同,他与余华、格非同属于俗称的先锋作家,他的小说语言的实验性很强,故事性却很弱,最多是一些碎片。孙甘露后来的写作转型所遇到的最大困难,可能就是如何讲述一个故事的问题。 一个好作家可以不讲故事,但他必须是一个会讲故事的人,必须具有讲故事的能力;好比毕加索,他的绘画可以不写实,但他是具有强大的写实才能的,这点,你只要看他早期那些传神的素描作品就知道了。 如同写实是画家的基本才能,我想,讲故事也应该是一个小说家最基本的素质。 故事确实是有许多问题,也是漏洞百出的。先锋作家会敌视故事,是因为无法相信故事的偏狭逻辑能够帮助他们实现写作的野心。故事必须遵循时间的逻辑,而且这是一种线性逻辑,偶尔的中断、反复也都是有迹可寻的。故事的舞台被严格约定在一个空间结构里,人物的出现,情节的发展,均受空间的约束,这对于一个追求心灵自由的作家来说,是一种大限,一种难以逾越的表达障碍。 必须承认,故事本身是有限的,它包含了一套未经证实的大前提:最初是谁规定了这套时空逻辑?故事为什么要遵循这套时空逻辑来展开叙述?如果一个作家相信这个世界的被主宰性,并承认人的力量不能改变这种主宰,那么他自然会臣服这种先在的时空观念;如果一个作家不相信以时空为本位的真实观,认为想象的力量和自我的创造才是最重要的,他就会反对这种先在的时空观念,从而出示一套自己的新的时空观念,法国新小说派作家就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所以他们有资格敌视故事,因为传统的故事逻辑在新的时空关系下完全瓦解了。 这当然是小说革命的一个重大成果,但我们也必须看到,这里同样有一个虚假的前提:新小说派作家改变的只是他们心中那套观察物质的观念和方式,他们写作所指涉的世界却依然如旧——这个世界变化的永远只是人类的精神,而不是时空本身。 形式和故事的对立关系就这样悄悄建立起来了。 ◈ 三 ◈ 在人们的经验里,形式是消解故事的,形式更多的是指涉语言自身,所以有人提出过这样的口号,诗到语言为止。形式和语言当然是很重要的,问题是,你如何进一步证实,你笔下的形式不是一种智力游戏,而与你的心灵相关?或者说,你如何使你笔下的形式成为一种精神? (提出“诗到语言为止”的韩东) 在这点上,我认为,只有少数几个伟大的作家,能够将形式提升到精神的高度,如博尔赫斯,他的迷宫结构象喻的正是人类精神如何处于一种迷津状态,同时博尔赫斯在此还获得了一道观察人类生存真相的坚定视线,这道视线从自我出发,抵达的是某种假想的无限的边缘,那就是乌托邦——博尔赫斯使脆弱的乌托邦变得有力起来。 相反,对于大多数作家来说,形式只是一种方法,一种智力规则,核心却是语言游戏。作家在这种游戏中仿佛能获得一种掌握语言的能力,其实,在语言自身不断膨胀的过程中,作家所失去的恰恰是控制语言的能力——所谓的我说语言成了语言说我。 这是写作中一个普遍的言说困难:当语言无法到达事物本身时,语言自身便成了作家的言说对象,表达的方式成了表达的内容。真正的内容被抽空了。 必须重新思索作家的使命。作家的根本使命是对人类存在境遇的深刻洞察,一旦存在问题被悬搁,写作很可能就成了一种可疑的自恋。 它最重要的特征是冷漠。 这种作家没有赞美,没有向往,也没有痛苦与悲伤,他们的心灵在作品中仿佛是一张白纸。写作成了一种技术操作,一种单一的语言形式的推演,与他的内心不存在任何同构关系。 会出现这种误读,是因为一些作家以为在故事里无法建立形式感,他们把形式理解成了外在的东西。实际上,真正的形式应该是内在而深邃的。马尔克斯的形式,既贯注在故事之中,也内在于人物的内心世界里;张艺谋的电影《秋菊打官司》的形式力量比《大红灯笼高高挂》更强,原因是前者内在化了,后者却是游离的,设计的痕迹太重。 当一切形式实验都实验过之后,要想重新敞开作家的内心,故事或许是一种有效的途径。 我并非提倡写作要以故事为目的,只不过想,故事也是有力量的,而且是一种与形式完全不同的力量。故事可能是一种精神,故事也可能是一种方法;我所强调的是精神,而不是方法。 许多作家具有讲故事的才华,但他没有完成故事精神的能力,而这,正是一个通俗小说家和真正的大师之间的区别所在:前者注重故事的趣味,后者完成故事的精神。 一个能完成故事的时代精神的作家,就一定能够把他笔下的故事从美学推向存在,直至把小说推向它所能抵达的真正的深渊。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故事就达到了这个效果,我视它为小说的最高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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