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我被派去信访局挂职,在那儿干了半年。那会儿还没正儿八经写过小说,我当时大学毕业不久,单身、未婚,有小破房住着、小破车开着——大意是,我虽不积极但还不至于颓丧,身体健康、心态正常、有小愿望、没大抱负。坐地铁上班,到2号线阜成门站下,再步行一刻钟。那年多雪,记忆中总是穿了太多衣服。到达岗位,脱了外套,一整天在格子间拆信。等黄昏日暮,走去地铁站,积雪已化作棕色淤泥,偶尔听见乌鸦凄厉的叫声。信是用麻袋装的,办公室每早都出现一麻袋。到下班,麻袋空了。第二天又是一麻袋。《骨头》的源头,就在某只麻袋里。 去信访局挂职锻炼前,我住城东五环,左邻右舍多是艺术家,都年轻,未婚嫁,每晚各带饭菜——均不精致,未经摆盘——聚众分享,吃百家菜。我们有心思,没秘密,过共产主义生活。彼时没有朋友圈,分享都是未经滤镜修饰的、彻底的。《设防》的源头,可能在“百家菜”拼凑出的某个夜晚里。这几年,共十三篇小说与那些夜晚有关,《设防》是第一篇。十三篇小说结束了,那些夜晚也结束了。如今我们天各一方,多数人膝下,儿女成行。 写小说的过程似乎总有一些关键时点。先是被触动,想这事儿可以写写,这人可以写写。不,先不要动笔,再想想,也许过几日,或过几月。哦,这样好,故事得这么讲。然而,还没时间,得上班。上下班开车,路上最好不要分心走神。多是某个无事的白天,知道家务都已处置妥当。独处两室一厅,无所事事逛上几圈,走哪儿都觉得没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在等我宠幸、等我开启,然而还得继续无视它,毕竟它一旦打开,就是潘多拉的盒子,要么令我自大,要么令我沮丧,都不是好事,都会害了我。待到拖延得自己都快生气了,深呼吸,鼓起勇气,打开电脑文档。面对白茫茫一片的屏幕,告诉自己,就这样开始吧。敲下几个字,或几行字,或一个盘旋已久的开头后,就对自己不满意,寻思应该去干点别的、换换脑筋。有时写得兴起,门铃响,四处找拖鞋、匆匆去开门,快递员在门外一脸不耐烦,责问我是否收件者本人。再回电脑前,保持打字姿势。千言万语流淌,貌似顺利,需提醒自己克制。敲下最后一个句号,重读一遍,自觉满意。于是犒劳自己,决定烧水泡茶。等茶凉的时段,猛然想起什么,自我否定的情绪像钱塘大潮,瞬间铺天盖地。被压得喘不过气,恨不得删去一切重新来过。又打开文档,再读,觉得没那么糟糕,还可以。再去看那杯茶,已经凉过了头,一气喝下,看烧开水时的蒸汽,仍烟一般在厨灶上缭绕。想起《红楼梦》里贾宝玉题潇湘馆那句,宝鼎茶闲烟尚绿。“宝鼎”和“茶闲”,都不错,但也容易,难在“烟尚绿”,也妙在“烟尚绿”。问自己,小说完成,茶已喝过,那烟,犹在?是否,“尚绿”? 确实不容易。都知道回甘的茶比甜茶有味,有味在于,余韵绕梁,念念不忘。下一句是什么——幽窗棋罢指犹凉。似乎更忧伤,也更适合林黛玉。贾宝玉是懂的,或说,曹雪芹是懂的。果断和坚决从不是小说作风。小说的作派在于,所有文字结束后,烟还尚绿,指也尤凉。 艺无涯,而时间稍纵即逝。尽管我始终号称写小说是为对抗时间,但自己知道,一切都没那么高尚。总有些朦胧不可知的东西,比如“烟尚绿”、“指犹凉”,在很远的地方。我疑心重重,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只听得内心一个声音始终在宣告,那是渺茫的、以我当前步调似乎永不能抵达的所在。 在法国香榭丽舍大道,远远看见凯旋门,小小的如同字母N伫立,幡然醒悟,因为那是相同的感触。凯旋门肃穆、庄严,如同全部高尚之物,生来就是满分学霸,向那儿去,决不会有差池,不会被说成傻帽。于是来这里的人都奔它而去,尽管谁都知道,那只不过是一个方正的建筑、放大的门楣。大名鼎鼎的凯旋门,其实也没那么有趣。加之香榭丽舍大道,沿途都是诱惑。名牌商店和缤纷的马卡龙,吸引不同趣味的拥趸。我记得自己久久停留在标致汽车体验店,概念汽车排好队诱惑我。有诱惑,是好事,证明我是正常人,也证明我还年轻。 好了,该说说写作,写作这条香榭丽舍大道,目前看来,诱惑没那么多,凯旋门也没那么显眼,它只是漫长,漫长得似乎遥无止境。艺无涯,而时间稍纵即逝。你站在这条路上,就知道自己是奔凯旋门去的——那是必须的目标,尽管你也心知肚明,那不过一扇放大的门,没什么不得了。然而你还得面对沿路诱惑——所有道路都是诱惑的集合。 后来,知道一个说法,端景——存在着作为目的地的景观。凯旋门就是端景,它的作用在于让你安心,以为有个目标。因此你不惧怕沉迷于沿途诱惑,更可以理直气壮、放慢脚步,欣赏四面八方的景致。登山者说,观景不登山,登山不观景。端景与道路,缺一不可。 真登上凯旋门,发现四面都是道路、放射状的道路,并不意外,毕竟,条条道路通凯旋门。就是这样,端景如此必要,也如此不必要。必要的是,你是否走过了这一路——离不开、放不下、活下去、爱得起的这一路。现在,我得写下他们,离不开、放不下、活下去也爱得起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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