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麻 本名王治中,1963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邯郸市作协副主席。已出版散文集《在沉默中守望》《归路茫茫》《心是苍青的岛屿》《回归大地的种子》《以右臂的代价》《邯郸道》六部,多人合集《原生态散文13家》。多篇作品入选中国散文排行榜、华语散文年度排行榜,收入《21世纪中国文学大系(2001—2010)散文卷》等50多个选本。曾获第三届冰心散文奖、河北省第十二届文艺振兴奖、第十五届中国人口文化奖一等奖、第一节浩然文学奖三等奖。 几年前,我密实参加了多次由政府组织的声势浩大的拆迁。拆迁理由要么是高铁占地,要么是城市道路延伸和拓宽,更多时候则是商品房建设的需要,理由永远是一致的——在城镇化浪潮下,人们需要更多的楼房。于是,那些不知居住过多少代人,有着多少年历史的村庄便在一阵阵痉挛、挣扎和呻吟后不复存在,伴随产生的令人匪夷所思的故事和啼笑皆非的段子,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和欷歔的凭借。 一些词语经硎亮相:“誓师”“军令状”“大决战”“突袭”“歼灭”“倾巢出动”“举全X之力”“X 村速度”“指挥部”等……它们超出了特定时代及语境的疆界,产生了夸张、扭曲、调侃、滑稽的多重效果。“拆迁是中心的中心,压倒一切”,传递让人颇费琢磨和思量的信息,营造了“狂飙突进”般的高压气氛。 我记得一个城中村的消失。高音喇叭的政策广播几无间断,夜越静而声越远。色彩缤纷的宣传单撒满街道,为村庄铺上一层虚伪的节日盛妆。在开始的消极抵制、僵持不下后,平衡终被打破,有人“私下”或“偷偷”与拆迁指挥部签了协议。而一俟协议签下,怒吼着的推土机和铲车立刻不管不顾地执行捣毁的命令:一座座房屋在人们注目中被撂倒,可谓摧枯拉朽,所向披靡。不到半个月时间,一个有着五六千口人,数千间房屋,占地数平方公里的村庄像溃堤一样坍缩下来…… 一天早上,我带了相机,踏上那片已经尘埃落定的村庄废墟。四五个外地人拎着液压罐切割钢筋。几只饿狗耷拉着尾巴在上面嗅来嗅去,寻找往日主人生活的气息。在一堵挺立的照壁墙前,我看到了不久前见过的熟悉的字迹——一个大大的“福”字,墙面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昨天翻了过去,留下影影绰绰残破的梦景。东屋剩了半堵前墙,在窗户部位,一截发黑的钢筋扭曲着伸向空中,一只燕子孤独地立在上面。这就是《阁楼上的母亲》中“我”看到的那只燕子。在我注视下,它不无惊恐和茫然地飞离,消失在视线之外。我不知道它去了哪里。我惦记着它。当我开始敲击键盘时,我让它栖止在了我的文字里。 我们负责说服村民搬迁。当他们与“拆迁指挥部”签下“同意拆迁协议书”,铲车攉倒门楼或者在房屋任何一处戳开豁口时,任务就告完成。 我注意到了一个再婚家庭,夫妻年龄大约在三十七八岁上下,有三个孩子。大女儿为他和前妻所生。他们属于较晚搬离村庄的那一批。在签下协议决定搬迁之后,她用了一个早上又半上午的时间,将被子、衣服、日用杂物等包成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包裹,堆放在床上、沙发和地上,等待他的男人租车回来。她一边收拾打包,一边不住地默默流泪。她的眼泪一刻也没停止过。我惊异于她怎么能四五个小时不停地抽泣。她一定想起了盖房的艰辛,为住了不长时间就要拆掉的房子惋惜。她将永远失去它。她的悲伤无处诉说。她从屋里出来,阳光照在她身上,她的双眼红肿得像熟透的桃子。我们不敢正视。那一瞬间,我突然理解了她。搬迁是容易的,而与村庄、环境、房屋、庭院、往日生活的联系最难割舍。她身上背负了太多东西。她让我产生了写一位母亲的想法。这个母亲应该历经沧桑,内心丰富而脆弱,于是,“我”年迈的母亲出现了。那只燕子是她的现实境遇的写照,也是精神的化身。对子女而言,有母亲在就有家在。而母亲却沦为既没有故乡也没有家园的人。这是深重的悲剧。这场斩草除根的彻底“变故”导致了她心理及生理的异常改变。 我很少写小说,迄今为止只发表过三篇。2006年写了两篇,幸运地发表在当年的《长江文艺》上,更多时候是在散文写作的路上跋涉。小说创作在我是一项不得门径而入的艺术,但没有就此打消尝试的念头。当拆迁题材被不少作家写进“非虚构”文本,获得叫好时,我觉得自己不妨抛开熟悉的散文样态,尝试虚构的方法。然而,散文写作的阴影犹在,它影响了我的思维方式,制约了我的想象力。当“母亲”身体发生一系列变化时,我知道某个地方的转换有些生硬,不仅仅是超出了人们能够接受的常识范围。我一直没有找到那个恰当的让人信服的过度,但又不想废掉它。我把它搁置一边,等待某一契机的降临。 再次打开文本,是两年之后的事情。这个时刻终于到来。我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母亲在身体变异后从窗口飞出的情景,只有在“我”梦中出现才合情合理。在梦中,我们可以让一艘捕鱼船在陆地行驶,可以骑着板凳甚至凭空飞离地面,可以与故去多年的亲人或者根本不存在的女儿相逢,那么,让一个重病的母亲实现飞翔的愿望,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小说定稿后,一位专家读到了它。他说,有关身体变异的小说早有人写过了。我知道他的言外之意。我猜想他认为我摹仿了卡夫卡或布鲁诺·舒尔茨。我的天啊,简直太抬举人啦。卡夫卡的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眠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这是多么清晰的交代,当他意识到身体的变异时,变异已经完成了。因为这个原因,我认为《变形记》应该译成《变形之后》更合适;布鲁诺·舒尔茨的“父亲”好像在一出场时,就已经变成了鸟或者蟑螂,即便是逐渐变异也没什么。“我”母亲身体的变化,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少年时掏鸟窝的体验为我提供了摹写的样本。一个顽皮的小伙伴下到废弃的井里掏麻雀(实在是罪孽)。小麻雀们出壳不久,正长羽毛,那些角质化的东西布满全身,像针刺一样穿透它的身体,让它显得其丑无比。邻居背地里议论“我”母亲,说她变成了一只鸟,这便是她变异的源头和凭据。应该提及的是,卡夫卡与布鲁诺·舒尔茨的小说确实为我们树立了变异的样板。他们成了大师,作品成了经典,成了文学的某个传统。应该允许写作者从经典和传统中汲取营养,获得启示。事实上,当一个人开始写作时,难免受到经典和传统的影响,这注定是他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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