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想以声音为媒介写一部小说,因为我觉得,世上的许多情感,产生于声音。你杀鱼的时候,听不到鱼叫,你就以为鱼不痛,也不怕死,你的各种感觉就比较迟钝;杀猪杀狗就完全不同。此外我觉得,声音如同时间,不是后浪推前浪,而是后浪淹没前浪。新的声音意味着生长,可被它淹没掉的,并非消隐无痕,它还伴随着你,成为你生长中的养料或伤口。更多的是伤口。通常而言,那伤口沉睡着,可一旦醒来,就逼迫你舔舐和回望。 这就是我心目中的乡村。乡村这个词,在当下的中国意味深长,它已经由对边缘的言说,成为了某种共同体,且内化于心灵。这是因为正在丧失的缘故。乡村“三画”,风景画、风俗画、风情画,风景在改变,风俗和风情在消亡,我们在各种场合见到的,多是表演,是类同文物的展示,基本不再流淌于生活之中。进入不了生活,就很难抵达心灵。而事实在于,每个人都需要一个意念中的乡村,那是与本源的亲近,也是灵魂深处的退路。很难想象一个人只有前路没有退路。只有前路没有退路,叫破釜沉舟,那是拼命,不是生活。 如前所述,我对声音有特殊的认同,希望自己如小说中的杨浪,能从声音里听出寂静,也能从寂静里听出声音。那是太阳出山的声音,草木摇曳的声音,露水滴落的声音,飞鸟敛翅的声音,走兽顿足的声音,当然还有鸡鸣牛哞声,羊唤乳羔声,狗吠夜半声,庄稼收割声,锅碗瓢盆声,男女笑闹声,小儿啼哭声……每种声音都曾深深地感动我。那些柔软的无形之物,绵密、安详而厚实,让我觉得自己能躺到那声音上去,放心大胆地睡着。 可它们中的许许多多,正在离我们远去。即使杨浪天赋异秉,能把消散的声音聚拢,让死去的声音复活,但最终,它们必然消散,必然死去。这真像一条没有退路的道路。 既然如此,就不必唱挽歌,尽管我从不排斥唱挽歌。人们习惯于给挽歌加个前缀,叫伤感的挽歌,其实挽歌不是让你伤感,而是帮助你走向宁静。人们在拥有和期待的时候,往往浮躁而焦虑,却在丧失之中收获了广阔的原野。这几乎讲不出道理,因为它本身可能就没有道理。但认真说来,道理还是有的,比如那些与祖脉相关的声音,并没走远,只是我们抽不出时间来倾听了。我们都过得太匆忙,即使闲坐家中,胸腔里也跳动着一颗仓促的心。 《声音史》写乡村,但那只是载体,乡村的凋敝和空心化,甚至于乡村本身,都不构成我写这个小说的真正志向。我是要呼唤一种自然心灵,让焦躁的脚步慢下来,让急于求成的心静下来,在我们写满功利的手掌上,给与生俱来却早被抛弃的神性,腾出一点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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