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性”是左翼文学、延安文学和十七年文学中的重要思想资源。当下文学要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有必要重新审视“人民性”的写作传统,并从中汲取有益的资源,真正做到为人民而写作。但目前有一种流行的观点认为:中国20世纪的历史就是“人民”(国家、集体、民族)剥夺和压制“个人”自由的历史;在谁是“人民”、谁不是“人民”的问题上,在处理“人民性”与“阶级性”、集体与个人的关系上,我们曾经出现过较大的失误,曾经为此而付出沉重的代价。这种个人本位的历史观,是20世纪80年代之后在历史界和文学界逐渐兴起的一股思潮。在这一思潮影响之下,一些研究者认为没有必要谈论文学的“人民性”,只要强调文学的“个人性”就足够了。 除了个人本位历史观的影响,文学的“人民性”话题很难展开,还因为一些研究者在“人民”概念的内涵和外延上产生分歧。有人认为在今天的时代语境中,19世纪以来流行的“人民”、“人民性”等词语的生命力已经日渐衰竭,支持这些词语的群体情感、共同目标和利益共享机制已经解体,这些词语已经从普通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中退场,仅仅存在于各种历史著作中。在谈论“人民”的概念时,政治学、社会学、经济学、历史学的研究者,可能都会给出不同的答案。 虽然研究界对“人民”的概念界定存在一定的分歧,但并不意味着我们今天就无法谈论 “人民性”问题。笔者认为:人民是与个人相区别的,个人具有实体的真实,而人民则是个人与个人的关系,是一种“关系”的真实。人民和人民性是与真善美相联系的,是与社会的公平、公正相联系的。践踏法律、行使特权、蹂躏他人、假公济私、造假贩假、毒化社会风气等现象,大概都算不上是具有人民性的行为。梳理19世纪以来中国和俄苏文学的历史,也不难看出,文学的“人民性”是和反抗不合理的社会制度、建构合理的人与人的关系联系在一起的,是在反抗文学的“贵族化”和“圈子化”的过程中确立的。 在笔者看来,个人本位的历史观简化了历史的复杂性。在每个历史时期,人类都会面临群体生存的困境、危机和重大难题,需要群体的智慧和力量才能克服,需要个人的牺牲和承担才能应对,这就需要以文学来凝聚民心民力。因此,过去的“人民性”理论,肯定会有助于思考和应对当下的社会危机。而过去的文学在协调人与人的关系方面、在应对社会危机和文学危机方面所取得的经验和教训,对于今天的文学都会有其积极意义。强调文学的“人民性”永远也不会过时。面对当前文学创作中所存在的问题,我们重提文学的“人民性”是很有必要的。 其一,我们有必要进一步追问作家“为谁写作”的问题。在“人民性”的写作传统中,“为谁写作”是头等大事,文艺界曾反复地宣传为人民大众而写作,批判为名利而写作。对此,我们不能忽视当时提出这些命题的社会根源与积极意义。今天,一些作家为权力、资本和评奖而写作,为满足西方读者的口味写作,为个人名利写作。在强大的消费主义的逻辑中,我们对此习焉不察,认为这是合情合理的。只有通过和历史的比较,我们才知道我们已经走出多远,是不是已经走上了迷途。作家孙犁晚年一直坚持为人民写作的理念,他质疑文学报刊的等级制,坚持在更具有群众性的报纸文艺副刊上发表作品;他反对单纯刺激个人名利的文学评奖制度,呼吁作家要有对国家和人民的责任感;他坚持为中国人而写作,甚至拒绝与文学翻译者合作,不迎合某些外国的文学潮流;他难以忍受文学新潮的“圈子化”倾向,努力思考文学与民众沟通的多种可能性。新时期以来,与孙犁的想法大体一致的不乏其人,许多在不同历史时期参加过文学的“人民性”创建工作的作家,如臧克家、欧阳山、秦牧、冯牧、秦兆阳等,以及“十七年”时期的主力作家,都可以划入这个行列。今天一些人可能认为他们的创作心态是“保守”的,但这种“保守”之中却恰恰留下了“人民性”写作的宝贵资源,足以成为我们今天考量“为谁写作”的借鉴。 其二,我们有必要进一步加强文学与人民生活的联系。在“人民性”的写作传统中,曾强调知识分子要与人民打成一片。知识分子反映人民生活是否成功,取决于知识分子对人民生活的熟悉程度。知识分子只有走向人民,贴近生活,客观真实地反映人民的苦乐,才能使其作品真正具有活力和魅力。在这方面,左翼文学、延安文学和十七年文学虽然存在诸多值得反思的问题,但也不乏成功的实践,产生过很多真正具有“人民性”的文学作品。但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很多研究者质疑文学反映论,主张文学“超越”现实生活,认为直面现实的作品不具备超时空的审美价值,或审美价值比较低,而一些作家也从火热的社会生活中撤离,远离广大人民的现实生活,精心构筑自己的“小世界”,从而使文学凌空高蹈,不接地气。 在今天,一些商业媒体在利益的驱动下生产同质化的信息内容,也对作家的“人民性”写作构成一定的阻碍。许多作家满足于从这些媒体中获取写作的材料,由于一些媒体在呈现生活的“真相”时,是根据自己的需要“加工”过的,更由于作家们只能以部分的感官面对媒体“真相”,所以很难全方位地体验到生活的真实。在这种情况下,不少作家失去感知真实生活的能力,他们对人民生活的感知,不是更广阔了,而是更狭窄了,不是更深入了,而是越来越表层化了。一些作家对生活的想象力和独立思考的能力因此受到损害,失去了把握社会生活的“整体”和“发展方向”的能力,满足于书写没有高度也没有深度的平面的、琐碎的生活状态,在创作上出现惊人的雷同现象。 要想增强文学创作与人民生活的联系,作家们必须要重视“亲历”生活,直接面对生活的真实。在“人民性”的写作传统中,作家们深入生活时,非常重视“身入”和“心入”,他们所有的感官对于生活现场都是开放的,比较容易在观察、体验的基础上形成对生活整体的判断。过去谈论文学的“人民性”,经常强调要写出人民生活的“深度”和“广度”,要想做到这一点,作家们必须从各种狭小的圈子中走出来,深深地扎根于人民生活的大地,去接触不同的社会群体,正视不同社会群体之间所存在的矛盾,正视制度和体制中所存在的问题,并富有创造性地来回应这些问题。作家必须从政治、经济、道德、历史、文化等所构成的复杂关系中,透视各阶层人民的生活状态和精神状态。这些经验在今天仍然值得我们的文学创作借鉴。 其三,我们有必要进一步加强文学的理想性和精神性。在“人民性”写作传统中被确立为典范的作品,大多是有力量、有热情、有理想的,大多具有正面引导人心的凝聚力。不同时期的文学作品在追求文学的理想性和精神性时,是根据时代问题的需要而不断调整的,如革命年代的“勤劳”、“勇敢”、“无私”、“奉献”等精神,如20世纪80年代初期的“科学”、“务实”、“开拓”、“进取”等精神。这些精神的素质,往往会作为作品的“倾向性”、作为作品主人公的精神成长的方向而体现出来。新时期以来,文学的理想性和精神性不断失落: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文学创作中出现“非英雄化”的潮流和“无动于衷”的新写实;20世纪90年代理论界出现“躲避崇高”、“拒谈理想”的论调。不少人简单地把“世俗化”与“现代化”等同起来,把理想和精神等同于体制和道统,把理想和精神置于“世俗化”的对立面。在这一强大潮流的支配下,不少作品“情感冷漠”、“悲观厌世”、“软弱无力”,无原则地认同“世俗化”的逻辑,无限度地迎合人心人性的一些弱点,失去滋养、守护和引导精神生活的热情,更谈不上担当民族精神建构的重任。这样的文学,哪里谈得上是具有“人民性”的文学呢? 今天的文学创作,仍然需要作家具有投身社会生活激流的勇气和激情,在充分借鉴“人民性”写作资源的基础上,融入人民生活,表现人民的事业和生活、顺境和逆境、梦想和期望、爱和恨等一切方面,并在人民生活中寻找新生力量的萌芽,寻找民族精神成长的新的可能性。要把满足人民精神文化需求作为文艺和文艺工作的出发点和落脚点,把人民作为文艺表现的主体,把人民作为文艺审美的鉴赏家和评判者,把为人民服务作为文艺工作者的天职。 (作者单位:河南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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