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二代”这个身份啊,是光环也是负累———从电影《一句顶一万句》说开去
刘震云的女儿执导 《一句顶一万句》,余华的儿子将父亲的长篇搬上银幕,朱时茂的儿子成为第一个在院线公映影片的90后导演,张艺谋女儿的导演处女作也将于本周上映。一时间,“艺二代”们集体进入了导演界。 毫无疑问,“艺二代”是一个光环,意味着更高的起点、更多的资源。但与此同时,父辈的影子兜头笼罩,也未必不是一种创作上的掣肘。如何真正用电影来说自己眼中的故事,也许是摆在这些“艺二代”面前的急迫课题。———编者的话 刘雨霖执导,根据其父刘震云小说改编的电影 《一句顶一万句》,上映之后引起了两极化评论和较低的评分,我觉得原因出在其基本态度。对刘雨霖来说,这是一部她拍的电影,却没有表达出她自己的态度。 要说清楚这个问题,得从电影和小说的比较开始。根据杰出小说改编的电影,早就有个几乎禁咒的公理,即便导演再怎样费心尽力,读过原著的人就是不容易买账。除了对原著初恋式的热情,还有阅读时对人物和情境的想象,电影一旦把这些落实,再怎么出色,也无法与此前的内心印象竞胜———谁不是觉得那个在自己生命中留下最初刻痕的人天仙也似呢? 谁见过实际的人胜过想象中的完美人物呢? 虽然 《一句顶一万句》 由刘震云亲自操刀改编,但兴许是因为容量的问题,电影仍然不得不大幅删减内容———人物由原著的上百人缩减到电影里的七八人,时间和空间由十几年的千里奔波收紧到一个家庭的分分合合。更重要的是,复合在原著小说里有雄浑的历史景观和复杂的文化思考,不得不在电影里落实到家庭伦理问题上。当然,缩减并不能成为衡量一部作品成败的标准,删繁就简或杂花生树同样可以成就最好的艺术品。一击命中,片言可以决狱;言不及义,万语殆同空花。 不用说,小说的主题是含混和晦涩的。在小说里,每件事里都含着不说出来难受、却怎么说也说不清楚的委曲,其中的委曲或“一句顶一万句”的那句话,并不明确,而是在不停地诉说中显现出来的。或许一个人有幸终于说出或听到了那句话,但说出或听到的这句话,却早已经过了千山万水、重重误解。话有点绕,不妨这样来理解,一个人此前所有的人生经历,仿佛都是为说出或听到那一句点中内心的话做的铺垫,但这些铺垫又恰恰为说出这句话制造了足够多的障碍。人试着努力去掉随人生经历而来的障碍到达那句话,因而又不得不去经历另外的千山万水。双重的千山万水走过,终于摸索到那句话了,话却不再是此前要说的那句。这不是那句话的话,却千真万确是一句顶一万句的那句话。就在这不停的缠绕之中,小说形成了一个复杂的织体,到最后山不是山水不是水,却仍然是眼前的山山水水。 可以肯定的是,删繁就简的电影版 《一句顶一万句》,好好地守住了自己的局限,把问题控制在一部电影的范围之内,没有绊绊磕磕或虚情假意地去假装完全覆盖小说的内涵,而是老老实实在电影设定的范围里精雕细琢。电影把小说中说不清道不明的委曲收束到具体之中,所有的问题都可以归因于“说得着”或“说不着”,说得着则合,说不着则离,离不了,那就接着凑合过,从而把人骨子里的孤独感清晰地显露了出来。这正是电影守住自己局限的优势,甚至可以说,无论哪门具体的技艺,都必须严格维持其清晰的面貌,以便拒绝所有在界限上的含混不清。只有保持清醒的界限感,创作者才能比普通观察者更殚精竭虑地对自己面对的素材下功夫,故此能够更好地写出现实极为深层的微妙关系。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电影的限制,反而让刘雨霖更好地从原著(素材) 中汲取了能量,捆绑作品手脚的界限,反过来成了她走出小说迷宫的阿里阿德涅线团,刺激她走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崎岖小径。 在这个意义上,我必须说,电影《一句顶一万句》 是一部很不错的作品。刘雨霖并没有借重小说广为人知的絮絮叨叨的明显特征,也没有求助于电影技艺更为熟稔的朋友,而是用自己习得的电影技艺,不计工拙地为电影烙上了自己的印记———她的技艺,她的取舍,她的生涩和稚拙。尽管偶尔某个转折、某些镜头略显生涩,有些对白过于文艺,但对卑微人物的寒酸和他们似乎总是不经意的善意的捕捉,仍然让电影保持着相当不错的水准。这电影让很多人不满的,恐怕是对主题的表达过于直接和用力,因而让小说中蜿蜿蜒蜒、千言万语说不尽的委曲,变成了具体的委曲。委曲一旦具体,也就不再是委曲,而只是某个需要明确的原因。“说得着”或“说不着”的原因一经说明,电影内在的叙事张力立刻消散,剩下的只是观众等待人造悬念解消的惯性运行而已。 然而,这部属于刘雨霖的“我拍的电影”,除了百慧把父亲毁掉再买的玩具汽车丢进锅里煮,并在父亲拒绝母亲见她之后独自坐在小椅子上发呆,很难看出导演对这个世界的独特认知,或者她努力传达的内心世界图景是什么。说得更清楚一些,这个电影里刘雨霖观看世界的方式,主要是从刘震云也即父辈那里学来的。在一部“我拍的电影”里,讲述的竟然是父辈的故事,并且是以父辈的视角来看的他们的故事,多少有些奇怪不是吗? 不是从自心生出的故事,即便加进再多自我因素,再怎样善于体察故事中人深曲的心思,这故事也仍然是属于他者的,导演不过是某种形式上的代言人,不会是“我的电影”。 毫无疑问,刘雨霖足够聪明,聪明到模拟父辈们的世界和视角,仍然拍出了一部堪称出色的“我拍的电影”。可只要还不是从她自己心里流出来的故事,不是认认真真地拍“我的电影”,再多的聪明也只能让人觉得隔,人心里奇痒无比的地方,始终不会被搔到———这或许才是电影未能得到更多认可的真正原因。深夜独坐的小百慧,其实已经有了属于她自己的孤独,不同于她的父亲牛爱国,也不同于她的母亲庞丽娜。她的孤独会长成一棵属于自己的大树,这棵大树的故事,只有她自己才讲得出来,才讲得好。而父辈们的故事,他们自己会讲。 (作者为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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