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观众需要怎样的新市民戏剧———从人艺新排的丁西林喜剧作品说开去
图为《丁西林民国喜剧三则》海报(本版图片均为资料图片) 三部由戏剧家丁西林于近百年之前创作的独幕小戏,近日 由北京人艺改编后重新搬上舞台。尽管是中国独幕剧的重要创始人,丁西林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并没有受到关注,其作品也与当下话剧舞台上盛行的喜剧模式截然不同。然而令圈内人感到意外的是,演出首轮尚未过半就获得了非常好的口碑及票房。在本文作者看来,丁西林的喜剧作品,最大的特点就是将日常生活转化为生动的戏剧表达,这对于今天的话剧创作具有一定的启示意义。 ———编者的话 前一阵子,看了北京人艺自己制作的一部小剧场作品 《丁西林民国喜剧三则》。 《丁西林民国喜剧三则》 选的是丁西林的《一只马蜂》《酒后》《瞎了一只眼》三部小戏。这三部小戏,都没有什么激烈的“戏剧冲突”。《一只马蜂》是学戏剧的都要读的丁西林的代表作。记得我年轻时候读,也读得懵里懵懂的,不知道那嬉皮笑脸地一来一回的对话有啥趣味。后来才明白,“你看我发烧不发烧,脉搏跳得快不快……”,其实就是这一对男女当着老年人的面“调情”啊! 这种男女调情的场面,古代戏曲里也多的很,只不过调得都很唯美而已;换成现代词,就不容易感觉出来了。《酒后》呢,我们可以当作这对男女青年结婚不久,邀请一位朋友在家里做客。家宴之后,这位男性朋友醉卧在家里的客厅。年轻妻子忙来忙去地收拾着屋子,照顾着丈夫和朋友,忽然对丈夫说:这个朋友是多么高尚,却没人关心他,真可怜。那么,我能不能去吻他一下……而在《瞎了一只眼》里,我们似乎看到这对青年夫妻又变老了一些,接近中年了。在平淡生活的某一天,妻子忽然收到好朋友的一封信,要来看跌倒受伤的丈夫;而妻子之前给朋友写的信,无疑夸大了丈夫的伤情,觉得有愧于外地赶来的朋友。于是,丈夫就配合妻子,演一场自己“瞎了一只眼”的戏…… 丁西林的戏很多,选这样三部戏显然是经由创作者精心挑选的。就如同我在上文所说,这三部戏之间有着某些微妙的关联。这关联当然不是情节上的,而是“时间”上的———我们不妨把这三部小戏的主人公看作是同一对男女,从恋爱到初婚再到中年的不同阶段;在这恋爱与婚姻的不同阶段,男人与女人在不同的情感状态中会有不同的情感表达方式。丁西林是以精彩的语言表达了这样的情感场景,而这部戏的导演,又将这美妙的语言转化成了舞台上生动的场景———这样一部戏,称之为“恋爱与婚姻即景”是准确的。 这样一部温情脉脉的戏,虽然是“喜剧”,但显然不像“开心麻花”的喜剧,侧重于当下青年生活场景与生活状态的戏谑与夸张式的表达;也不像陈佩斯的喜剧,更为侧重在舞台表演上的机智与冲突。这三部小戏,基本上比较安静,既没有曲折的情节,也没有激烈的冲突,有点像是舞台上的小品文。它更为侧重寻找戏剧中内涵的情致,捕捉住人物情感细腻的变化曲线,并成功地将情感的变化,转化为舞台上生动的场景———用现在的时髦话说,是比较“走心”。这样一部作品,在当前小剧场 (其实不仅是小剧场) 市场环境不算太好的情况下,在第一轮 (21场) 演出还没有过半的情况下,就得到了很好的口碑以及票房。这样的情况给了我一个启示:“新市民”观众正在崛起;我们的演出市场,将来一定还是以“新市民”为基础的。 当前的演出市场上,相比于赖声川、林奕华、孟京辉、田沁鑫这些导演的戏剧,北京人艺的作品看上去都有点“过时”的感觉。此前“雷雨笑场”事件,也许就是这种感觉的直接爆发。但换个角度考虑,目前在国内,在不用推广的情况下,只要开票,《茶馆》 一定是很快卖完。包括与 《茶馆》 近似的 《骆驼祥子》 《天下第一楼》 这样的作品,也一定是销售最快的。面对这样有些让人困惑的局面,我想,像这些卖得好的作品,除去“话剧艺术”的高水准之外,是不是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老舍为代表的那一代的剧作家、导演,是在为人群中最庞大基数的“市民”演戏的。观众在剧场中,是通过舞台上那些三教九流的社会人物,通过那些带有传奇性的人物故事,来感受日常生活中积淀的情感。 这么多年过去,尽管老舍那一代人所描写的对象,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却有新的城市市民在逐渐成长。而我们的戏剧演出,却经常会忘了,自己其实仍然应该扎根在普通市民之间。 为什么大家一说话剧,就还是想到 《茶馆》? 我想还是因为以 《茶馆》为代表的作品,没有那么“精英化”,观众面基本上是“通吃”。而现在,戏剧似乎越来越高大上,不仅是给知识分子的,甚至还要是给知识分子的精英———比如这段时间以来在话剧圈掀起热烈讨论的陆帕作品,在欧洲也是小众的。知识分子观众与精英戏剧本身没有问题,但对于话剧行业来说,当前最缺乏、最需要建设的,恐怕还是“新市民”戏剧。没有“新市民”戏剧为基础扩展戏剧行业,有着更高目标定位的戏剧,就很难得到充沛的滋养。 当然,“新市民”戏剧的提法也未必准确。但我之所以愿意用“新市民”这样的词,而不用更为通行的“中产阶层观众”,其实是想说,我们的观众群体是要比所谓“中产阶层观众”,要宽得多;也想说,如果我们直接以“中产阶层观众”定位戏剧的消费者,我们的作品,未必能留得住所谓的“中产阶层观众”。 比如说之前小剧场戏剧最为活跃的,应当是李伯男戏剧工作室的作品。李伯男的戏剧作品,多以青年男女的爱情、职场生活为主要内容。但这些定位在为中产阶层、职场女性而生产的作品,往往集中在情节的机巧、对话的好笑等外部逻辑上,不像丁西林的作品,更在意的是内在情感关系。 丁西林的确算是当时的高级知识分子,却未必说明,他写的戏剧就只是给知识分子观众看的。知识分子,只不过意味着在那个时代接受教育程度高,城市化的水平高;也就意味着这一群体更为关注情感的细腻与曲折之处。丁西林是一个在很长时间未必被我们重视的剧作家,现在却恰好在合适的时间,经由合适的创作者回到我们的视野中。这样一次回归,未必是知识分子客厅戏剧的回归,而是契合了成长中新城市市民内在情感表达的需要。 因而,如果我们不要那么把观众群体构造为一个被动的消费主体,并为之预设一些主题、内容、题材的方向;如果我们更为朴素地为“新市民”去演戏,无论在什么样的主题、内容与题材之中,更为在意地去把握与我们创作者一样普通的观众在日常生活中感受到却未必能言说的情感生活,并将这情感转化为生动的戏剧表达,这样的“新市民”戏剧,怎么能不被广大观众所喜爱呢? (作者为中国社科院文学所副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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