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看了出话剧《命中注定》，很是有趣：故事情节是乐悲乐悲的，人物形象不是傻奸傻奸、就是奸傻奸傻的，总之整出戏都特别假真假真的，俨然是一出娱乐悲剧。
    该戏改编自李渔的《风筝误》，情节很简单：满腹诗书的穆居易是纨绔子弟朱焕然的门客，具体工作是做朱焕然的影子写手——所做一切文字工作都须署名“朱焕然”，以把朱焕然包装成“第一儒商”并以自己的才学支撑这个假门面不露馅儿。故事从穆居易在一个风筝上题诗展开，风筝断线飘落到程府，被才貌双全的二小姐小雪偶拾。思春的小雪对风筝上落款“朱焕然”的公子心生向往，与假朱焕然真穆居易由此离奇结缘，暗通诗书，相约、相恋、相惜、相许。后来朱焕然风闻程府小姐美名，提亲程府，被利欲熏心的程父以虎妞式的大小姐大雪蒙混欺骗。为了讨回公道，朱焕然带着穆居易前往程府维权。朱焕然一心索要小雪，穆居易则是一边谴责程父将小雪许配高官，一边暗中阻拦朱焕然得逞。两个人的不同诉求迅速被老奸巨猾的程父窥探，为了拆散穆居易和小雪这对恋人，程父开始用残酷现实一节一节打碎穆居易的穷人心志和文人尊严，朱焕然获知穆居易冒他的名字与小雪私定终身后，也开始出重金赎买穆居易对小雪的感情放弃。穆居易为钱折倒，小雪生无可恋，自杀了。
    这出悲剧时长两个半小时，没有中场休息，超长叙事里密密麻麻地塞满了拜金时代的社会百态和对此现象的种种剖析，让人难免疲惫和窒息；又因演的貌似是古代的故事——但其实并看不出朝代——说的却是现代的台词，由此认定是当代素描也没有什么不可以。而且，这还是一个很黑很乱的素描，黑得没有秩序，乱得颇有章法。
    比如，打碎穆居易尊严的残酷现实究竟是什么呢？
    阶层固化在这里首当其冲。在这出戏里，穆居易并不是传统才子佳人戏剧里面醉心科举的待考书生，而是怀着野心、不甘与不平的职业文人，向往的是自由、创业和发财。他才智远在主人朱焕然之上，但他是孤儿，而主人是富二代，爹的不同决定了儿子的命运差异：他只能给朱焕然无限期打工。朱焕然一方面对他器重，依赖，才智尽用，另一方面却又给他低报酬，无限工时只换来有限报酬2000两银子，还无限期拖欠。在生存面前，穆居易就是一个奴隶。在朱焕然一掷500万两银子提亲程府的背景下，更映衬了穷人穆居易生命的徒劳和卑贱。
    金钱对爱情的腐蚀次之——为了让穆居易放弃对小雪的爱，朱焕然从2000两银子开始叫价，逐级加价到4000两，4万两，20万两，500万两！人性在多大程度上能经受得住诱惑，影子奴隶穆居易给了最现实的回答，他在小雪的眼泪和哀恸下，决然放弃爱情，选择金钱。这是这出戏的痛点之一，比小雪的自杀更让人觉得悲凉——时代过去了，祝英台还是祝英台，而梁山伯早已做不了梁山伯了。贫寒给心思纯净顺承命运的人造成的痛苦，在烈度上远远低于野心勃勃不甘于久居人下对人所造成的伤害。
    当然，编剧尹韬对现实的揭露并没有停留在此，对古往今来的人性失望更让他将批判的锋芒对准了文化人。除了一副书生皮囊和见利忘义、巧舌如簧，穆居易就只剩下自艾自怜和对爱情的空想与回望，像极了当下那些一边大骂政府、一边又粉墨登场竞相给权贵涂脂抹粉背书的各类知识精英——深刻地揭示读书人一旦失去精神人格，匍匐在金钱的脚下，比富人的蛮横还丑陋、比商人的奸诈还无耻。故事结尾有一段台词，很是讽刺：成功人士穆居易在每年悼念小雪的这一天，都会放风筝，他高喊：“来吧，诸位，扯断线绳，让风筝远离地面，自由飘荡，让它像旁若无人的青春，像不计代价的嚣张，像没有前提的缘分，像奋不顾身的痴狂。一年当中咱们起码得有这么一天，不顾现实，只谈理想！”——一个爱情杀手，以纪念方式的多情，来掩盖自己“不相信爱情”的绝情，还冠之以理想的美名，真是让人笑到想哭。不仅为了这虚伪想哭，也为了文化人在成长和选择中，都曾或多或少地对或信念、或价值、或忠贞有过真诚的背叛，背叛后又真诚负疚、真诚忏悔以及忏悔后的真诚再抛弃再诗化，想哭。
    我之所以说这部戏是娱乐悲剧，是因为这出戏的绝大部分都是以娱乐的形式表现的，时空错乱，身份错接，若是有钱，傻子都能作出精明选择，若是没钱，聪明人也只能选择愚蠢，傻子大富大贵，聪明人贫贱百事哀……充分体现了时代特色：悲剧只能笑着演，而笑料又都是撕碎了的一个个现实悲剧。悲剧性的社会新闻比比皆是，剧场中必须化作“你懂的”那种与观众会心对视的眼神。没错儿，是“严肃的写实和批判主义不得不借用闹剧形式才能腾挪的戏剧本身＋编剧逼仄的创作空间”，构成了这出剧的完整，而这，才是这个娱乐时代真正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