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献平:秋子老师好。据我所知,在新散文阵营当中,你的生活积累、艺术主张和态度,乃至文体创新都是走得较远的一位,特别是你的悲悯与反省意识,对自我乃至时代本质的体察和认知,至今无人可及。在你的作品当中,散文不再是解词的,自我抚慰的,小资的,走马观花的,做官宦游的,而是一种充满探寻精神,乃至深度生命体察的觉悟之旅。我想问的是,是什么构成了你独特的写作方向与散文境界?其中,哪些因素更为重要? 冯秋子:生长环境、生活经历、所受教育,还有个性因素等等方面,对我的思想体认、兴趣方向影响比较大一些。我出生的地方,冰雪、风暴、沙尘、冻结,一年里持续的时间很长,而绿色植物总是在盼望得很疲惫以后才缓慢长出来一些,整个土地上绿色稀少、紧缺,疏疏地、冷冷地滋长。小孩们总是围着查看,想发现今天和一些天以前比它有没有不同,看来看去总像是不长。暴风雨一来,许多小杨树斜倾下去,有的干脆倒地,根翘起,里里拉拉不多的根须在风中有一下没一下地飘。人们去抚正斜倾的树。还没来得及在小土坑里站牢,杨树又被霜冻封僵了,指望不了明年开春后能不能活下去。 人们分散在广阔的土地上,有时候,一天见不到几个人,说不上几句话。说不了几句话的日子占据了我整个童年。我有一双脚板,有一双手,能做很多事情,跑很远的路。更多的时间守住一个地方看太阳、看月亮、看星星,看远地方,看身旁,看脚底下,或者什么也没看见,一个人安静地冥想,远古啊、未来啊……总之,在草原上待着,想草地上的事情,也想草地以外的世界。我是在寂寞中长大的。 政治运动风起云涌,充满了我们的童年和少年生活。大人们接受了磨练,小孩子们也在其中被磨蹭来、磨蹭去。艰苦是说不出来的。生活的滋味也是说不清楚的。人们都在那样的背景里存活,我学习到的东西不够我用,就下力气多学,多用心体会。我想的时间和学的时间都挺多。 好好学习,好好锻炼身体,随时准备战争爆发的时候进入备战、备荒和奋战。 怎么能少浪费土地里的东西,怎么能多对土地好一些,是后来比较多去想的事情。 不能说无人可及,这样说不合适我,跟我不是一回事。我自己做的很有限,还没做得更好呢,我只是在努力往前走路,在自己的地方诚实地生活,写我能够写的。 在这个时代,我有幸看到更多,学习到更多,在厚重、繁杂、艰难、虚妄的生活里,没有改变形状,磨练得结实一点了,心里比较踏实。在自己的地方,能够劳动的时候,不停下来而已。 南海边(速写) 冯秋子 作 杨献平:在新散文写作阵营当中,你是不喜欢张扬的,但是实绩和风格非常独特,尤其是那种接续本土写作道统,特别在与生活现场链接上。能不能谈谈你对散文写作的看法,具体或者宽泛一些都可以。 冯秋子:十几年前,苦思冥想写作的事情,想写作者自身的事情,觉得该是独立、朴素和诚实的。对我来讲,能做的本来就有限,而且能做的不一定能做合适,能做到位,只能试着往前走。 写东西,用手写,是一回事;用心写,是又一回事。用心写,劳累得多。用心写,写出来的东西,也有讲究,不完全以写作者的意志为转移。是说,写作者以为是靠里边的支撑和维护进行了写作的行为,成文的不一定装载了对别人也能够有意义的东西。仅是个体的,和超越个体的;仅是反映和回照了个体,而不足以眷顾一己之外的他者,这之间有不同。 写作虽是个人的行为,写什么的权利,可以说在个人手上。但自由完全在自己手上的时候,它又生成和建立了许多规则,针对个人的规则。人与自由的关系,该是平等的,人首先应该尊重自由,而不应凌驾在自由之上。这时候,自由成为对个人进行约束和要求的一道绕不过去的坎,不得不面对的一道坎。人能做什么呢?所写所想,看见自己,也能看见他人;关心自己,也能关心他人;在乎自己,也在乎他人;保护自己,也保护他人;不损害自己,也不损害他人。想更多的人,其实包括了众人中的一员——自己。出发的时候,尽量能够这样,在路上,也能这样,回来的时候,还能如此。 清明节的向日葵(速写) 冯秋子 作 杨献平:我读过你不少作品,其中,印象最深刻的是《寸断柔肠》《我跳舞,因为我悲伤》《白音布朗山》《1962:不一样的人和鼠》《嬷嬷》《让事实组合》等。另外,《我跳舞,因为我悲伤》可能是新时期三十多年来最独特的散文文本,能谈谈你写作这些文字当时的状态吗?特别是某种特定场域对于写作的作用或者重要性。 冯秋子:从1998年夏天开始,我应邀参加生活舞蹈工作室,做了一件自己没想过的事,排练和演出现代舞蹈剧场作品。1999年11月底在人艺小剧场我和同伴一起演出了《生育报告》,是我有生以来作为创作者和舞者演出的第一部现代舞作品,连演三场。紧接着我们应邀去巴黎国家舞蹈中心、阿姆斯特丹荷兰国际艺术节和里斯本的剧院演出该作品。之后十二年间,生活舞蹈工作室陆续完成了《与民工一起舞蹈》《身体报告》《时间空间》《37.8℃》《裙子》《回忆》(一小时版本)、《回忆》(八小时版本)等作品,我们的作品应邀在欧、美、亚等许多重要的国际艺术节、舞蹈节、戏剧节和一些国家的剧场、舞蹈中心展演,受到广泛关注和好评,也多次参加北京、上海、昆明、深圳的国际艺术节。2004年8月,《身体报告》获得第25届苏黎世国际戏剧节一等奖。 我曾经写道:我喜欢现代舞的无规定性,这是吸引我的地方。内心的余地和力量,为思维的伸展,开辟出通过炽热气流的线路。它尊重所有摸索中的方式,不以简单的概念论断对错,而尊重它形成的真实过程;看重真实过程的方向、高度、审美趣味,和在那个方向上承载的重量和质量;看重它所选择的方法,是否能够准确地、人性化地表达出人与事物(或是那个作品)的本质。它更遵循自然规则。 现代舞让我们看到更多,懂得更多,让我们看到自己,看到别人。我知道,了解和创作现代舞,不知不觉中,也成了我心里的需要,它也是我不想说话,尚可以选择进行的一种创造和表达。至于现代舞能不能够说出我的话,仍然需要去尝试,去发现我与现代舞能够牵引起来的东西,寻找自己对那个作品、对舞蹈剧场这种方式的可能性。就像多年前我选择写作,是因为总能看见活着的缺漏,总想把存在的东西,理出让人看见繁复、思考混沌、探望灵魂的一些渠道;写作能够让人想到弥补,想到尽力,想到长进。现代舞和写作一样,都是在沉浸、寂默的时空中去完成心灵的觉悟。 人们说过我的写作,比较多在规则之外。除了内心对于自由的渴望和护卫,给予我不被羁勒的勇气,我其实并没有注意到人为规则和自己的关系。我不很懂得规则,很少去意识它。我酷爱无规则的艺术方式,它具有的特别魅力,让我着迷,吸引我去投入比较多的精力。 好的现代舞作品,进入人心目里,就像好的著书;而好的著书,你会留存它们,关注那里展示的存在有些什么可能性,感受和体味源自不懈探求的悲悯和关怀,而你便站在那个起点上,参与活着,参与担待,参与建设。 没有现代舞,我发现的东西还是会比较多,但不会有舞蹈与人这一部分;我发现世界的方式不会有从舞蹈开始,从舞蹈起步去理解人,看见人性,人道精神,进而以自己能够的方式进行舞蹈这样的路途。而当我能够试着进行这种创造和表达的时候,我明白,它们和我通过别的方向获得的,而且尊敬和蓄积的,是并向一致的,与我的思想取向是吻合的。我在舞蹈中,同样感受到心灵的自由和思维的宽敞,感受到沉默地存在,或是在生活中,或是在冥想中,或是在阅读和写作中,也或是舞蹈中,都能拥有这个世界给予我的宁静、安详,尊严和长久。多少年来,我一直不想多说话,写作也不勤奋,皆因为我的想法,因为我对身在其中的这个世界难解怀疑忧虑,对于世事存有悲哀。人是和缓地存在着的,劳动,或者冥想。许多朋友对我说过要多写一些,说我写的东西还是有一些意义。而我固执己见,不以为表达具有乐趣,不觉得人能够表达什么,表达本身有什么意义。本质上我不太信任言说。当然这也和我的语言不能够表达出更接近我心里的声息有关。确实发现,沉默着能保存更完整的东西。只有在读到、看到、听到出色的文学、艺术、哲学、历史、思想独步屹立在习以为常的日暮时,才感激表达,感激存在表达。现代舞多多少少改变了我。 尼日淖尔湖边的树(速写) 冯秋子 作 杨献平:从你的散文当中发现,你虽然一多半时间生活在北京,但始终与内蒙故乡有着一种特别的联系,是精神的,也是深入骨髓的。我还注意到,你的散文的地域背景几乎都和内蒙古有关。我想问的是,你觉得地域写作,或者说地域,乃至个人生命体验与文学写作是怎样的一种关系? 冯秋子:我19岁离开内蒙古来北京上学,之后在北京工作、生活。慢慢地认识到出生的土地和自己的关系深重,通过阅读和写作脱离蒙昧,启发走路、走远一点路。因为内蒙古家乡给我底气,我还算勇敢,也还算有耐力和韧性,不停顿在麻烦里,不被麻烦绊住手脚、蒙蔽心智,是说虚荣啊自以为是那些。内蒙古是深重、冷峻的,体会它时间长了,人也朴素、诚实多了。在远离内蒙古的地方,老老实实地接听来自北方草地的声息,驭载着草地的节奏和启蒙,在自己的地方待着,劳动。我这样生活和工作、思想和瞭望,已经三十多年。在文学写作中,北方土地里的人和物就在我眼前动。那里的历史和现实、那里的苦乐悲欢,和我相关。 杨献平:新时期以来,散文可能是最缺乏变动的,尤其是有效的改革与运动。我指的不是散文本身发生的那些变化,而是说散文与生活本身的关系,在整个文学受众和影响极度萎缩的当下,你怎样看待文学与受众的关系? 冯秋子:三十几年来改革开放后的生活,有了许多不同,文学受众不再是吃不饱肚子的人们,文学不再占据绝对位置,而与众多可供欣赏和娱乐的资质混同起来,文学至此作为被动的存在,仅供一些人们选择,继续权作他们的精神食粮。其中以文字方式豪迈铺展、粗陋消费的写作,部分地消解着文学以往庄严、神圣的属性和担当……不过这是正常的,自然发展而来的内容和结果。我能够理解和面对。 我以为,写作者也是思想者,是以文艺的形式进行思想,它包含理性思维,也包含感性思维;包含逻辑思维,也包含形象思维。他们发现、发掘、探求、描述,以生命的底力、思想的锐利、眼光的独立和艺术的韧性与觉悟,和生活发生各种特别的关联。他们应是与泥土连接紧密的人群,把脚深深扎进土地,在土地中,深切体察,认识土地,发现土地,尊重土地,创造性地表达土地。他们与哲学家、理论家同等重要,因为他们各以自己的方式传达他们对于生存的见地和主张,梳理土地、人类、生存的本质和行为真相。而写作者是以艺术的方式、感性地、形象地去完成这样的耕耘,他们呈现的工作形态更容易为人类所认同和接受。写作者装载多少土地上的人和事情,把自己放在什么位置和方向,需要审慎地对待。写出来的东西,能和更多人相关,能对生存和土地的质地理解、担待更多,愿意阅读并建立交流互动的读者我相信也会更多一些。 梦中的白音布朗山(速写) 冯秋子 作 杨献平:我还发现,你的作品当中有一种强烈的质疑精神,那种隐喻式的发现与指认比拷问更为震撼人心。或许,这与你本人特殊的生活经历有关。在很多人转向自我,在世界一隅构筑自我的美妙宫殿之时,你的散文写作始终与日常、与生活本体乃至你所处的环境有着深刻的联系。到目前为止,你个人感到最满意的作品是哪些?为什么? 冯秋子:感觉比较踏实的,是和土地关系深重些的作品,《蒙古人》《额嬷》《白音布朗山》《沼泽地》《尖叫和爱情和其他》《没有土地的村庄》《1962:不一样的人和鼠》《荒原》《冻土的家园》《我跳舞,因为我悲伤》《为父亲祈祷》等。 我写了想写的,一定程度写出了心里想要表达的。不过还是觉着惭愧,每次读,还能看到不如意的地方。我远远做得不够。每一天,我希望能够进步一点点。确实还需要下功夫。 杨献平:你个人认为当下的散文批评有没有触及到散文写作的本质?散文批评处在一个什么样的状态? 冯秋子:相当长时间以来,散文批评滞后于创作,批评的量少,批评的质虽然有,远远不够。厚重、透彻的散文批评片断式地存在,极偶尔地闪现一下两下。大量的关于散文的批评文章,与散文写作错着些位,有的批评文章刚说到点上,即刻跳出,离开根本的地方,取其轻巧;有的说些大话,说跟这位写作者的实际情况比较有距离的话。批评文章是讲究感觉的,感觉不准确、表述不到位的情况比较常见;而且常见到互相转着写的关于散文的评述,这位研究者用之前一位的观点,下一位又用之前两位的观点,信息往往是几年前的或者十几年前的,版本也是过去的。新的批评文章比较僵化、教条、非理性和随意,缺乏基本功课,缺乏深入的研究,缺乏个人的见识。批评者基于阅读之上的研究、把握、提炼、表述变得异常稀缺。 这些年散文创作我以为走得比较远,好的写作凌冽地存在着,以少量的文字,传达出深厚的思想和艺术品质,而且散文一直在变革着,由写作者自身突破规范、因内容而衍生出形式上的创建和完善,带动着散文写作更宽大、更深广、更有力的延伸。 向日葵兄弟(速写) 冯秋子 作 杨献平:多年来,我尊重的散文作品有张承志、韩少功、张炜和你的,这不是客套话。但是,我发现你是比较淡定与宽容的人。我想知道,你对当下的散文写作,尤其散文态势、现象关注多吗?近几年来,散文写作主张和观点相较而言多了起来,你怎样看待?再者,你认为散文写作的变革和运动还缺乏什么?它的基本方向应当是怎样的? 冯秋子:我一直在读散文作品,关注散文创作动向、掂量散文写作者的创作准备和书写可能,也对少数民族作家的散文写作深怀兴趣。总的看,散文实践是在不同方向和层面进行的,其中有一股力量比较强劲,表现在思想和艺术方面相对成熟,超越日常的消解,超越自我的吟诵,直面严肃的社会现实问题和历史问题,以散文随笔的方式作深度的思考、探求;许多写作呈现出质朴大气和严谨有致的文化风气,穿过乱世暴行,而携带起时间跨度下凝聚出的丝丝缕缕优良,直达前方,他们的创作有这个时代应该有的重要内涵和成色,独具品质。我以为,这部分散文随笔作家的努力是非常重要的,他们以很少的动静,很小的篇幅,很有质感的语言元素,面向内里,面向世界,包裹创造性的建构,装载重要的内容,推陈出新,超越自我,发现世界,传递过往、今天和未来日子的至尊至善至美之精神实质,梳导和传递文明的信息,擦亮阅读者的心灵和目光。 但散文随笔在理论上的探讨还跟不上创作,比较突出的印象是,研究者阅读文本范围和数量有限,是在局限的格局中进行书写,写出来的评论或者言论,就有了局限中的局限。有一些评论文章,与写作处于同一层面,因为只是为被写者感觉好感觉舒服而作,对其他阅读者和写作者没有多少促动和启示意义。还是觉得要沉下心来思考问题,再诉诸书写。另外,散文随笔的写作离表演再远一些,有可能出来更多厚实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