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广东雷州半岛广受欢迎的雷剧,传统的优秀剧目本来就很少,却没有很好地继承和创新,更缺少有质量的新创作,从剧本到音乐唱腔设计,到导演、演员,均显得很保守,没有创新进步的意识。在低级无序的市场竞争中,衍生出中介(戏牙)和戏霸,乱象丛生,演员的生存环境恶化,导致文化生态的失衡。一流的剧团、一般的剧团、草台班子多样并存,民营剧团、政府主管的剧团并举应该是文化生态结构上的合理性均衡。然而,恶性竞争的结果是对这种均衡的打破和撕裂。结果没有发展出一流的剧团,很难带动艺术水平的进一步发展,而没有扎根于乡村的草台班子,又失去广泛的民间基础,更难以呈现其真正的繁荣。 雷剧《牡丹亭》剧照(徐闻县雷剧团提供) 戏曲文化本来在中国的农业社会中是人们精神生活的主要承载方式,但是当今在工业化、城市化、商业化的大潮中被逐渐挤向边缘,很多剧种面临巨大的生存压力,哪怕像国粹京剧,大剧种越剧、黄梅戏、评剧等也在很长时间里处于尴尬和困窘当中,甚至常常听到某些剧种濒临消亡的消息,无不令人沮丧,唏嘘慨叹。然而,据笔者的观察,也有不同的发现,似乎戏曲文化不至于那么悲观,近来欣赏了几场传统戏曲和戏曲音乐会的演出,如在广州大剧院演出的新版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和《五女拜寿》 、青春版昆曲《牡丹亭》在北京高校的巡演、曾小敏粤剧音乐会、琼霞粤剧交响音乐会等,均看到很好的票房和观众高涨的观剧热情。由于我近年对乡村文化的关注,通过一段时间对粤西(主要是湛江地区的雷州半岛)文化的考察,发现雷剧作为乡村传统文化没有表现出颓势,而是一直红火,犹如一年四季盛开在红土地上的一朵奇葩。雷剧所表现出来的旺盛生命力令人惊讶,甚至会让人费解。但这又不能简单乐观。雷剧既有某种传统文化复兴的必然,也有着其他社会和时代因素的作用,甚至也潜含着某种隐忧,作为一种文化现象是值得深思的。 雷剧与大多的地方戏曲一样只属于本地,即只属于雷州半岛,是土生土长的民间文化,自诞生以来一直承载着这片土地上人们的喜怒哀乐、审美追求和人文价值等,与这里人们的精神生命息息相关。这样说并不是夸张。一直以来随着这片土地的风云变幻、时代变迁,虽则雷剧也经历过曲折的历程,但雷剧的歌声和音乐气韵一直是萦绕在红土地上的一股坚韧的精神力量。雷剧之所以在当地文化中显示出独特的魅力,受人们的喜爱,而且生命力旺盛,原因首先在于:它植根于民间文化土壤,跟农民的实际生活紧密相连,是在红土地上生长出来的艺术。雷剧诞生于清代雍正年间。其前身是雷州歌,是以乡言口语、土腔俗调为基础的民间小调歌谣,在文化相对滞后的雷州半岛,长期充任信息传播、教化、传承、礼仪等文化功能,无可替代。所以,几乎妇孺老少无不熟悉雷州歌的曲调,皆能背诵若干歌谣。后来,在雷州歌的基础上,逐渐发展出以雷讴、姑娘歌曲调为主要唱腔的雷剧,既可以是男女对唱,也可以是歌班表演唱,农闲时节成为娱乐生活的主要形式,甚至形成一种神圣的仪式。雷州歌和雷剧在内容和歌调上通常是相互融合,共生共荣。一些经典的歌词和戏剧故事为人们日常生活所共知共勉,为后生励志。文化大革命对这种传统造成割裂。改革开放之后,雷剧如雨后春笋般得到恢复和繁荣,专业剧团和业余剧团遍布城市乡村。可惜,雷州歌却没有回到人们的日常生活中,而被流行曲取而代之。 很多有心人和专家在研究和考察雷剧的时候,往往因其形式上的简陋表示轻蔑,而我却在亲身的经验中感觉到其形式上的精炼,尤其是音乐上的高妙之处。当然,这种高妙源自其植根人们生活的智慧和雷州方言的精彩,经过歌者几百年打磨才练就的曲调,不可小觑。类似于明代魏良辅的水磨腔,经受时代和语言变化的洗刷,足见其艺术价值。然而,艺术美又有着其异常诡秘的一面,戏曲音乐固然可以磨出最美好的曲调来,但这种令戏迷陶醉终生的美感往往非外人(不熟悉当地语言和习俗的外地人)所能知。雷剧所有的唱腔和音乐均出自雷州歌的曲调,一种最为常见的起承转合的四句结构,每句唱词为七言,一、二、四押韵,曲调长短基本一致,二、四句有顿挫,第二句末了加短衬腔,在第四句末了前还有一个简单的过门,是为高妙,在中国民间歌曲中恐怕是一种罕见的结构。雷州歌的曲调和四句七言结构,就如同一个筐,可以装进不同的歌词,演绎无数精彩的戏剧故事。一旦人们了解熟悉雷州歌,便会被其精妙的结构和曲调所吸引,因此成为雷州大地最为亲切、动听的音乐。 欧洲的古典文化里,歌剧是至为重要的表现形式。尤其是在歌剧之乡意大利,歌剧院是城市除了教堂之外最醒目的人文风景。而在雷州半岛的城乡,做一个不太精当的比附,乡村戏曲文化与欧洲戏剧文化有着同样的文化结构。不是吗?雷州半岛的每一个村庄都有一座规模相当、建筑殷实的戏楼(台) 。这不是摆设,是每年都要演出雷剧的圣殿,这与其说是一种风俗,毋宁说是一种乡村文化典仪。在雷州半岛的城乡,有着不少于1000座戏楼。可以想象,农闲季节,城乡各个戏楼接连演出雷剧,那是一种怎样锣鼓巷闻、弦歌不断的繁荣景象?可喜的是,这并不是笔者梦呓和杜撰,这是雷州大地切切实实的文化景观。在地偏一隅的大陆南端,一直在经济文化上相对落后,只有历朝历代的名人、官员被贬谪流放才被关注的地方,这样的乡村文化不知道算不算是一种自豪? 然而,在表面勃兴的背后,却很难看到前景,也预示着雷剧面临的危机,实在令人沮丧。这巨大的落差令人费解。如果深入了解其危机,甚至不免让人寒心。笔者曾经与当地从事雷剧表演工作的艺术家和文化管理者有过细致的讨论。就目前的演出市场而言,有一种虚假繁荣的嫌疑,是一种难以为继的短暂现象。为什么说是虚假繁荣呢?首先,受传统文化回潮的大气候影响,雷剧在改革开放之后得到迅猛的恢复,但雷剧的受众主要还是中老年人,年轻人在戏曲的审美上还没有培养起习惯和自觉。而且在一定程度上,村村寨寨都演雷剧,乃是一种祭祀仪式和民俗要求,是对神的敬重,在人们的审美要求上不能做过高的估计,真正的文化生活要求因素不足。其次,艺术创作上的滞后。因为市场需求的旺盛,自然产生数量众多的雷剧团来满足市场的需要,各种各样的草台班子应运而生。民俗和祭祀仪式,往往摆在艺术水平之上,因此艺术质量参差不齐。久而久之,雷剧团的目的在于追求经济效益,不断地赶场,就算是原本几个专业性很强的剧团,在市场压力下,一年的演出任务多达250多场,疲于奔命,也逐渐放弃对艺术水平的追求。再者,传统的优秀剧目本来就很少,却没有很好地继承和创新,更缺少有质量的新创作,从剧本到音乐唱腔设计,到导演、演员,均显得很保守,没有创新进步的意识。在低级无序的市场竞争中,衍生出中介(戏牙)和戏霸,乱象丛生,演员的生存环境恶化,导致文化生态的失衡。一流的剧团、一般的剧团、草台班子多样并存,民营剧团、政府主管的剧团并举应该是文化生态结构上的合理性均衡。然而,恶性竞争的结果是对这种均衡的打破和撕裂。结果没有发展出一流的剧团,很难带动艺术水平的进一步发展,而没有扎根于乡村的草台班子,又失去广泛的民间基础,更难以呈现其真正的繁荣。 还有,最大的危机来源于雷剧新生力量的孱弱,几乎看不到生机。好的戏曲传统,角儿(雷剧称为老倌)是传承纽带,靠老倌来带动戏迷的热情和不断提高表演水平。曾几何时,这一剧种也曾经诞生过名角儿,妇孺皆知,如今这个方面的不足也是雷剧发展的短板。本来这一代的角儿就缺乏民间基础,没有形成成熟的声腔门派,能在雷州大地叫响的角儿很罕见,表现出严重的青黄不接。说难听一点就是断了后路了。目前的情形,雷剧已经没有专门的培训机构,前些年湛江艺校的雷剧专业招生困难,索性停止开设这个专业。如今,只能依靠民间松散的低水平的培训上岗,没有艺术质量的保证。这般窘境,真是愁煞雷剧界! 为此,热心于湛江地方文化建设的仁人志士,还有各方学者纷纷建言鼓呼,做出过不少努力。这确实是一股难能可贵的推动力量,雷剧作为地方代表性的传统文化,需要深入的研究,更需要推陈出新,进行改革创新。近三十年来,艺术家们在雷剧音乐唱腔的革新上颇有成果,值得骄傲。新创编的《梁红玉挂帅》 《抓阄村长》《雨仔落泱泱》获得不俗的成绩和奖项,更是可喜可贺。但是,笔者在一番仔细了解之后,仍然生出许多忧虑。对于雷剧的改革,在文化价值认定和文化个性的保护上,需要深入的研究,谨而慎之的决策,需要长期的规划和推动。从技术层面上看,文化个性的体现,不要陷入革新的统一性陷阱,更不必迷信和简单模仿所谓的大剧种。雷剧的艺术个性和品格应当是第一位的,守住自己的个性才是真正价值的体现。 雷剧是几百年来雷州大地上生长起来的艺术奇葩,尽管我们相信其艺术魅力和生命力,但如果没有得到很好的呵护,势必影响其继续健康发展。雷剧如此,全国其他的剧种似乎都面临同样的问题、同样的命运,甚至有些剧种有濒临消亡的威胁。戏曲危机之声日紧,是这个时代对人们的文化警醒,是对传统文化自我更新能力的考验。所谓“危” ,是因为传统戏曲(尤其是小剧种)之于其他的新兴艺术形式所显现的式微和颓势,惋惜之情免不了。所谓“机” ,即是时代同样也给戏曲以创新的机会,随着人们对世界音乐戏剧的全面了解,就会消除盲目的崇洋心理,而向母语文化理性回归。近些年从政府到民间均有了积极的传统文化保护意识,乃是认清其艺术价值之后的文化自觉自信。当今最可贵的是,保护戏曲,很多地方已经实实在在地行动了起来。 中国文学艺术基金会特约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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