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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福德《作家们》:文学的极致是谎言?

http://www.newdu.com 2017-10-14 文汇报 谷立立 参加讨论


    
    1925年7月,立志文学创作的福克纳远赴欧洲朝圣。在巴黎逗留期间,他与乔伊斯有过一面之缘。只是,还等不及走上前去自报家门,羞涩的他就急急转身,迅速离开。半年后,福克纳成了一位作家,出版了平生第一部长篇小说《士兵的报酬》。在翻开《作家们》之前,不禁有了相似的联想:如果巴里·吉福德有机会与波德莱尔、梅尔维尔、博尔赫斯见面,他是否也会像福克纳一样默默驻足,远远投去倾慕的一瞥?倘若故去多年的作家可以再次开口说话,他们又会说些什么?
    吉福德称《作家们》的创作部分来自想象,但我情愿将之归为完全的想象。十三篇短剧囊括十六位作家(诗人),从垮掉一代到黑色小说,从存在主义到象征主义,乃至于意识流,将西方文学诸般流派压缩收编,以片段形式录于剧中。好比开启了一道隐形的时光之门,我们只见吉福德穿越于不同年代、不同地域之间,既扰动过去,也召唤未来。由此,舞台上一束平常的光影、人物一句喃喃的低语,都成了不平凡的蒙太奇。
    在从事创作的年月里,有一个问题始终纠缠着吉福德,这是《作家们》的核心命题。在《被放逐的伊克西翁》结尾,加缪对镜自揽,借用普鲁斯特的话把文学解构到毛孔里——“文学是最精致的谎言”。好吧,那么作家呢,难不成是骗子?世界荒诞如斯,还能有什么惊世之举?不如继续撒谎吧,因为只有“在自我和思想讳莫如深的秘密里”,才有“更多的力与美”。文字给作家一种伪装自我的面具、一个用力生活的理由。倘若不管不顾,一味切断人与书的联系,那么“作家”又是什么?不过是行尸走肉罢了。
    世界上最悲哀的事不是两个相爱的人成了陌路,近在咫尺、心隔千里,而是一个以文学为终身志业的作家被迫与书分离。《囚徒》写到普鲁斯特之死。直到死亡天使前来索命,他仍在争分夺秒,为尚未完成的作品暗自神伤:“我想我快死了,也永远不会知道这个净化过的句子能不能存活下来。”《阿尔蒂·兰波的遗言》里,弥留的兰波有着同样的诉求,他要求带上“铁铸的肢体、黝黑的皮肤和愤怒的双眼”回到迪亚米身边。因为只要有了文字,人们就会忘记他病弱的残躯,“认为我是一个坚毅种族的子孙”。
    除了死亡,作家们还会恐惧什么?没错,灵感的枯竭与年华的老去。1888年纽约街头,入职海关的梅尔维尔对路人讲述他犯下的罪:他亲手杀死了自己。以往那个才华横溢的少年梅尔维尔消失了,如今的他还没有陷入疯癫,却已“昏昏欲睡”,远离了最初的激情。镜头转到中西部内陆,有关无用的话题仍在延续。艾米莉·狄金森告诉妹妹:“我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人。你是谁?你不也是个无足轻重的人吗?”或许,这就是文学给予作家的最大慰藉,离开创作,他们的确什么都不是。
    大幕再次拉开,醉醺醺的海明威在古巴住宅门前安装吓唬小偷的炸药绊线。吉福德用了整整五幕戏来展现这位硬汉的脆弱心肠。他回想起一战的壕沟,那里有写不完的青春豪情,如今年老让他莫名伤悲,“你恐惧的是情欲和愤恚,竟对我的暮年殷勤献媚”。这一年,他四十二岁。同样醉醺醺的凯鲁亚克在纽约格林尼治村翁贝托蛤蜊屋,偶遇黑帮暴徒疯子乔。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谈论什么?谋杀案、拘留所、在路上,还有青春,不禁想起他的处女作《而河马被煮死在水槽里》。那是1962年。六年后,凯鲁亚克死于酗酒,与疯子乔的对话成了他一生的隐喻。
    最后轮到乔伊斯。仿佛要与之前的喧嚣形成对应,吉福德写得简约又草率。《音乐》在一片沉寂中开场,本以为会铺展出令人信服的长度,谁知短短三分钟即告结束。留下沉默不语的贝克特、惜字如金的乔伊斯,和刚刚拉起又合上的大幕,无一不在诠释贝克特有关荒诞派戏剧的金句:开始即终结,诞生即死亡;从黑暗里来,往黑暗中去。吉福德说,《作家们》的最初构想来自乔伊斯。正是乔伊斯如“利菲河漫过石块,流经都柏林”的声音诱导他提起笔来,写下剧作。回到《作家们》,乔伊斯反倒隐身了。谁都不能从《音乐》里听到他河水一般悠长悦耳的语音。他一生写作无论是《都柏林人》,还是《尤利西斯》,都被浓缩在单词“音乐”里。
    在阅读《作家们》的过程中,常常心生错觉,以为吉福德写的不是剧作,而是后现代小说——身为导演大卫·林奇的御用编剧,吉福德对天马行空的影像语言并不陌生。他是玩弄时间的好手,也是打破常规的高手。简单剧情一经他手,随即被打乱、重组,虚虚实实相互交织,时间空间重重叠叠,好比一部完整(抑或不完整)的后现代小说。仿佛要与普鲁斯特对话,《作家们》就像一次精心策划的伪装。借着伪装,吉福德完成了他的追思。
    不过,请放心,他写的不是纪实,也不是传记,至少他从来不会满足于玩玩实话实说的简单对答。比如兰波。既然早在1926年,保罗·策希就以《醉舟》一剧复制了兰波的生平,吉福德还有必要弯下腰来捡拾他人牙慧,洗洗干净、放进嘴里,重新再嚼一遍吗?不如,来点新鲜玩意儿吧。因此,如果不幸对作家生平不甚了解,恐怕很难看穿吉福德的诡计。但若是太过熟悉,又不免牵牵绊绊,动了较真的念头,进而被作者拉下马来,一顿痛批。不是吗?吉福德早就告诉我们,他笔下字字句句均暗合作家安身立命之本:虚构。那么,何必深究情节是否真实,就算段子又如何?难道非得郑重其事、拿腔拿调地加上一句“本剧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实属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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