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凸凹:虫情与人性


    
       《昆虫记》 法布尔 著 作家出版社出版
    开栏的话:为什么要研读“经典”?因为经典著作是人类文明不断进化、逐步演变的见证和坐标。阅读的过程,为的是理性地找到继承和发扬的精神命脉。经典的妙处不是匆匆速读,抑或一次性阅读可以体悟的。所谓“新读”,不断地阅读,既是为了透过文字的表象,破解隐藏其间的密码,挖掘出内核的宝藏;也是为了摆脱历史的“催眠”与惯性,从“定评”中读出自己的心得,谛听真实的生命消息。
    法布尔的《昆虫记》,虽然不是一部“纯粹”的文学作品,却让文人们读得痴迷,从中得到的趣味,远胜于许多所谓纯粹的文学作品。鲁迅与知堂对《昆虫记》的推崇,或许是中国作家兴味于斯的源头,二者有关的文字,撩拨了人们的向往。
    从鲁迅与知堂的著作里知道《昆虫记》的时候,我才19岁,但真正读到它的时候,我已经35岁了。这一年,我的友人苇岸赐给我一册他的美文集《大地上的事情》,他把动物当人写,而且比人还富有诗性,比如《我的邻居胡蜂》。始得知,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对动物的关心比对人的关心还甚,对动物的信任比对人的信任还甚。
    我读的是作家出版社1998年2月版的《昆虫记》,是一个较完备的本子。
    法布尔的这部《昆虫记》,用的是感性的文学语言,有浓郁的文学氛围。所以,一些人把它作为文学著作来读,是有道理的。他着眼于昆虫本能的刻画,给人一种神秘感,像是一部昆虫界的“精神分析说”,不敢相信它是一部严谨的昆虫学文本。倒是它喷薄而出的趣味颇让人玩味,几近于中国的草木虫鱼小品。《昆虫记》还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以人的视角看昆虫:写的虽然是昆虫情事,怀的却是人的思春心理——法布尔的昆虫太拟人化了,人的心思反而遮盖了真正的昆虫本能。比如说到昆虫为什么有那么多惊人的技艺,法布尔解释说:“理由只有一个,即:意识驾驭物质。”他又进一步阐述说:“功能决定器官,视觉使眼睛成其眼睛。”这种抽象的理性思考,属于人,而不属于动物。
    所以,《昆虫记》里状写昆虫本能的篇什,语言最生动,形象最迷人,亦最堪读;但杂入了作者的概括与思考的章节,便感到似是而非,不可卒读。
    日前读到法国18世纪哲学家拉·梅特里的《人是机器》,感到梅特里对动物本能的把握比法布尔还准确。尽管他的论述主体是人,动物只是个参照基础,但也正是如此,他不会对动物作拟人化的描述,把动物回归于动物,动物的本来样才得以脱出。便发现,人并非天然地就优越于动物,人的幼年,其生存水平,尚不及动物。
    动物的强劲的生命本能,就是它的智慧,就是它的思想,就是它前行之路的招引。在动物面前,人的所谓理性,是多么的冬烘和自以为是啊!
    由此,可以很好地理解D·H·劳伦斯所说的“热血意识”:在机械文明的时代,真实的人性被社会的操作规程所拘囿了,人们变得多疑多虑,生命力被弱化了,极大地阻碍了人类的自然进化。人类要想步入更完美的生命之境,就要崇尚感性生活,尊重人们的本能冲动。
    读过拉·梅特里的《人是机器》,再来读法布尔的昆虫学,竟有一个奇特的感觉:研究昆虫本能的《昆虫记》,倒像是一部布道之经;形而上地论述人类理性的哲学论著《人是机器》,却反而是一部歌颂动物本能的生命之诗。这里的因由,不取决于体裁与语言,而取决于作者的生命观。
    法布尔以人的视角看动物,把人性的弱点美化了;作家苇岸以动物的视角看人,则把人类的丑陋夸大了,都让人感到有些感情用事。理性的目光是怎样的呢?是像拉·梅特里那样,既不以人的视角看动物(昆虫),亦不取动物的视角看人,而是以生命的视角——动物与人,是平等的生命,互为生存的前提与参照,共同构成欢快和谐的生命秩序。
    进一步说,人与动物的不同,是人类会总结会想象。总结,是积累生存经验;想象,是规划未来。但善于总结的,往往会重蹈覆辙;能规划未来的,往往一叶障目,便灰心丧气,失去希望。而不会总结的,无禁忌之拘,无因袭之累,反而生得率性而欢快;不会规划未来,也不曾停步,勇往直前,义无反顾,表现出不屈的生命意志——这是造化对人与动物的平等之赐。
    所以,人不能妄自尊大,也要向动物真诚地学习,用“虫性”涵养人性。换言之,人有理性,便有大爱;兽有热血的冲腾,便有大勇。二者结合,乃是生命完美之相;彼此互为师友,生命的花朵就开放得繁复、健康而绚丽了。
    我不禁生出这样的意象:我是一只会思想的两脚兽,我欢快地跑向丛林;在一根纤纤的枝条上,一只金黄的胡蜂,在为我唱着一首嘤嗡的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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