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天生,还是受了父母取名的暗示,项静给我的印象就是一个“静”。 她在上海大学读硕、读博的那段时间,虽然导师是蔡翔,但也要上我的课,再加上论文开题、答辩等,我应该多次听过她说话,但搜索记忆,居然一片空白。 能想起来的,只是她的“静”。静静地穿过走廊,静静地坐那儿听课,静静地在某个会议的报到桌前给人发材料,静静地听着饭局上的众声喧哗,偶或静静地站起来倒酒,还有还有,就是那永远带点儿无奈的腼腆一笑,仍是静静的。 毕业后,项静去了上海作协工作。几年后,她的评论文字多起来,长长短短的,不断在各种刊物、报纸上出现,文学界开始关注她、谈论她,这当然是水到渠成的事。偶有遇见,也会驻足闲聊几句,她的问候不外乎“最近还好吧”之类,我想,一个喜欢在文字中说话的人,除了与作品、与自己交谈,大概见了谁都会这样敏于行、讷于言的。但师生间那份特殊的亲切感,仍会默默地传递过来,让人觉得踏实。 2015年夏,全国青年批评家高峰论坛在雪都崇礼举行,我躬逢其会,听项静作了个长长的发言。针对论坛的主题“城与乡:想象中国的方法”,她从当下年轻人的知觉经验切入,发现寓言化、概念化地表达城乡之间的二元对立已不足以引起“震惊”,因为大量影像以及网络普及,早就让都市和乡村显得不那么彼此“陌生”了,所以,需要重审文学对城乡关系的理解,需要感知某种更质朴、更混沌的存在状态。规定的8分钟时间,她说得不快不慢,很稳也很有条理,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忽然感到,那个来自山东的怯于言辞的小女生不见了。 “对于没有故乡的人,写作成为居住之地”,萨义德的这句话,曾被项静引入一篇谈刘继明的文字,现在想来,她对此类问题琢磨已久,有些思考,大概还没来得及说出来。但不管怎样,终于可以面对世界说话,这对读书人来讲,是一件特别有意义的事情。在这个话语纷繁却极易被同质化的年代,一个习惯了安静的人,能找到某种经验通道,传递一些别开生面的想法,实在是不那么容易的。这需要内在的自由,需要跨越从校门到社会、从书本到生活的诸多栅栏,还需要一点点积攒并形成自己的语言。 在讨论林白和关于她的批评史时,项静曾把关注视角从“一个人的战争”调整为“一个人在路上”,着重发掘作家形象被固化、被遮蔽的那些面向,就很能体现出某种见人之所未见的批评家素质。文学上“没有守成之地”,“自主性强的作家,会一直同命名的力量和自我惯性交战”,在项静的类似表述里,有一股低调的砥砺之气,一种来自沉默的力量。这个姑娘看似文静,内心却是不乏汹涌,并很较劲的。 项静也热爱生活,但这热爱肯定是自然而朴素的。随着阅历增长,结婚、成家,她并不拒绝来自四面八方的生活消息、知识和情趣,但从没有跃跃欲试、大干一场的冲动,也不见她对满大街时尚有什么特别的嗜好。对生活在被称为“魔都”的上海,她不像许多迁居者那样兴奋,但也谈不上什么不适或反感,一切仿佛都是淡淡的,打扰不了她的样子。 这份淡定的静气从何而来?来自文学。文学是她人生的锚地,一切海阔天空,光怪陆离,都只在文学的“一瓢饮”中。好像是为了热爱文学才去热爱生活,她终究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她的心是属于文学的。因了这份真实的、毫无功利心的爱,项静有了长跑的精神准备,有了我们所见到的阅读、批评的耐力。而在我看来,这耐力才是成就任何一项事业的最要紧的东西。 据她的同学透露,项静还很有自嘲精神,说话、评论事情不时会冷幽默一下,温吞水里藏着内敛的犀利。这倒是另一个项静,一个我不曾领教过的项静。很难想象,她把人逗乐的场面会是怎样的。期待有一天,也让我见识见识。 (王鸿生,同济大学人文学院) 本文载于《南方文坛》2016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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