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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秋雨:读书,就是读自己


    


    余秋雨
    中华读书报:您曾经有一个观点:读书,就是读自己。能否请您进一步阐述一下?
    余秋雨:你迷上了一本书、一首歌、一幅画、一部电影,心里在崇拜哪位作家、哪位歌手、哪位画家、哪位导演,崇拜得很深很深。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天下那么多书、那么多歌、那么多画、那么多电影,你为什么独独会着迷这一本、这一首、这一幅、这一部。
    答案是:你与这些艺术家的审美心理高度重合。有一种潜在的文化基因,使你们在瞬间打通了心灵秘径,暗通款曲。
    这种审美心理、文化基因、心灵秘径,为什么黏合得如此紧密,使你难以割舍?因为此间一半属于你自身。你痴迷作品,是因为蓦然发现了自己的灵魂。
    所以,我作为《观众心理学》的作者一再论述:读书,就是读自己;听歌,就是听自己;赏画,就是赏自己;看电影,就是在黑暗中看自己。至少,是部分自己。
    那么,你在艺术欣赏场合不应该仅仅是“崇拜”了,而更应该是“自认”。承认眼前出现的美学奇迹,属于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只要稍有条件,你也能投入创造,只要冲破一些障碍就行。
    我在担任上海戏剧学院院长期间,日常要做的事,是与教师们一起告诉那些刚刚中学毕业的毛孩子:只要排除障碍,你就能释放出扮演唐代公主、法国骑士的天赋,展示出营造古典场景、恐怖空间的能力。事实证明,他们都在最短的时间做到了。在这最短的时间之前,他们与你们没有区别。
    这,就是你能成为艺术家的雄辩证明。其实你也能成为别的许多“家”,每一种“家”都做得非常精彩。
    中华读书报:您曾在文章中提到自己喜欢读林语堂先生的《苏东坡传》,是不是也因为从中“读”到了自己?
    余秋雨:我喜欢林语堂的《苏东坡传》,又觉得他把苏东坡在黄州的境遇和心态写得太理想了。其实,就我所知,苏东坡在黄州还是很凄苦的,优美的诗文是一种挣扎和超越。
    苏东坡在黄州的生活状态,在他自己写给李端叔的一封信中描述得非常清楚。他在寂寞中反省过去,觉得自己以前最大的毛病是才华外露、缺少自知之明。他想,一段树木靠着瘿瘤取悦于人,一块石头靠着晕纹取悦于人,其实能拿来取悦于人的地方,恰恰正是它们的毛病所在,它们的正当用途绝不在这里。我苏东坡三十余年来想博得别人叫好的地方也大多是我的弱项所在。例如,从小为考科举学写政论、策论,后来更是津津乐道于历史是非、政见曲直。做了官以为自己真的很懂得这一套了,其实我又何尝懂呢?直到一下子面临死亡才知道,我是在炫耀无知。三十多年来最大的弊病就在这里。现在终于明白了,到黄州的我是觉悟了的我,与以前的苏东坡是两个人。(参见《答李端叔书》)
    苏东坡的这种自省,不是一种走向乖巧的心理调整,而是一种极其诚恳的自我剖析,目的是想找回一个真正的自己。他在无情地剥除自己身上每一点异己的成分,哪怕这些成分为他带来过官职、荣誉和名声。他渐渐回归于清纯和空灵。在这一过程中,佛教帮了他大忙,使他习惯于淡泊和静定。艰苦的物质生活,又使他不得不亲自垦荒种地,体味着自然和生命的原始意味。
    中华读书报:您曾在《暮天归思》中为大家推荐了50首必读唐诗。您认为怎样才能吸引当代年轻人喜欢唐诗?
    余秋雨:人类历史上有四五个举世公认的“文化黄金时期”,各有重大优势。相比之下,最具有“集体诗情”,因此排位也最高的,是中国唐代。唐代,塑造了一个庞大族群的共同素养。直到今天,世界各地的华人偶然相遇,如果互相要测试彼此的文化认同程度,最后往往会吟诵几句唐诗。不错,品味唐诗,是修习中华文化的白玉基台。那么,究竟应该如何吸引当代年轻人来愉悦地接近唐诗呢?反复地强调它的重要性,没有用。因为一切正常人都不会成天去追随别人所说的“重要性”,而且,要追也追不过来。用现代传媒的浩大比赛来造势,也没有用。事实证明,这样的赛事最多只是让观众对几个善于背诵的孩子保持几天的记忆。而且谁都知道,善于背诵并不等于善于辨识,更不等于善于创作。
    排除了这一些热闹,总该可以安心读唐诗了吧?也不,因为还会遇到一个个迷宫挡在半道上,那就是学术误导、史迹误导、生平误导、考证误导。这些误导,看起来比较安静,比较斯文,容易取信于很多不喜欢喧闹的人。但是,这种取信,结果也是悲剧性的。那些沉进去了的人,尽管很可能被旁人称为“唐诗专家”,其实唐诗在他们那里,早已变得浑身披挂、遍体锈斑、老尘厚积、陈词缠绕,没有多少活气了。
    中华读书报:喧闹走不通,安静也走不通,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
    余秋雨:问题的关键,在于这些路都断送了诗情、诗魂。诗情、诗魂,潜藏在每个人心底。早在孩童时代,很多人的天性中就包含着某种如诗如梦、如呓如痴的成分。待到长大,世事匆忙,但只要仍然能以天真的目光来惊叹大地山水,发现人情之美,那就证明诗情未脱,诗魂犹在。读唐诗,只是对自身诗情、诗魂的印证和延伸。因此,归结点还在于自身。由于社会分工不同,也会有一些专业研究者去考据唐诗的种种档案资料。他们的归结,不是人人皆有的诗情、诗魂,而是越写越冷的专著、论文。前面所说的迷宫,就是由他们挖掘和搭建的。天底下有一些迷宫也不错,可以让一些闲散人士转悠一下,却不宜诱惑普通民众都进去折腾。尤其是年轻人,只要进入了这样的迷宫,原先藏在心底的诗情、诗魂就会荡然无存。我们寻找自己喜爱的唐诗,其实也是在寻找能够打动自己灵魂的文化信号。可惜,我们的很多研究专家,只是档案资料员,与灵魂和感情基本无关。对这件事,我倒是具有双重话语权。长久的学术经历使我对迷宫的沟沟坎坎非常熟悉,而我的生命基点毕竟承担着追求感性大美的责任,因此更知道迷宫之外的风景。
    中华读书报:能否请您举例谈谈,帮助读者分辨档案迷宫与诗情、诗魂的区别?
    余秋雨:比如李白的《早发白帝城》,又叫《下江陵》。这是我选的“必诵唐诗五十首”中的第一首:
    朝辞白帝彩云间,
    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
    轻舟已过万重山。
    最好的唐诗都不喜欢生僻词语和历史典故,因此习惯于档案迷宫的研究专家面对这样的诗总是束手无策。这首诗也是这样,明白如话,毫无障碍,研究专家只能在“生平事迹”上面下学术功夫了。
    这功夫一下可了不得,因为这首诗是李白获得一次大赦后写的。于是,那些专家就要追问:他犯了什么罪?那就必须牵涉到他在安史之乱发生后跟随永王李璘平叛的事了。李璘为什么招他入幕?平叛为什么又犯了罪?与他一起跟随永王平叛的将领均已无罪,为什么他反而被判流放夜郎?又为什么获得大赦?……这些问题,都非常重大,当然也是这首诗的历史背景和心理背景。中国学术界常常认为,历史重于艺术,所以一门诗歌课程常常也就变成了历史课程。历史讲了千言万语,诗情、诗魂都被挤到了一边,成了庞大历史的可怜附庸。
    接下来,研究专家还会细细讲述,李白在这首诗中写到的千里之外的江陵,是此行的目的地。他到那里何以为生?投靠谁?好像是投靠做太守的朋友韦良宰。后来他又到过洞庭、宣城、金陵,生活困难,最后投奔在当涂做县令的族叔李阳冰,并在那里去世。
    诗人的这种生平档案,常常成为我们论诗的主要内容,显得很有学问,其实是把事情完全颠倒了。
    中华读书报:那么您认为应该如何正确理解?
    余秋雨:难道一切艺术创作,都是自我经历的直接写照吗?小诗人、小作品也许是,大诗人、大作品就不是了。人类要诗,是在寻求超越——超越时间,超越空间,超越自我,超越身边的混乱,超越当下的悲欢,而问鼎永恒的大美。诗,既是对现实人生的反映,又是对现实人生的叛离,并在叛离中抵达彼岸。不叛离,就没有彼岸。
    因此,我虽然也很乐意阅读诗人的生平事迹,却不愿把他们的繁杂遭遇与他们的千古诗句直接对应。那样的繁杂遭遇,人人都碰到过,为什么只有他写出了常人无法企及的诗句?可见那是一条孤单的小舟在天性指引下划破浩渺烟波而停泊到了彼岸的神圣诗境,这与此岸的生态已经非常遥远。回到这首《早发白帝城》,让我们看看它的诗情、诗魂是如何在超越中出现的。
    李白的高妙,首先是在交通条件还很原始的古代,完成了极短的时间和极长的空间的奇异置换。这种在“一日”和“千里”之间的奇异置换,昭示了人类生命力有可能达到的畅快,因此能使一切读者产生一种生命的动态喜悦。
    这种人类生命力的畅快和喜悦实在太珍罕、太精彩了,因此诗人借一些自然力来衬托和喝彩。哪些自然力?一是彩云;二是白帝城;三是千里江陵;四是万重山。
    这四项,足够气派,又足够美丽,但都是静穆的,还缺一点声音,于是,李白拉出了“猿声”,还“啼不住”,于是视觉和听觉一起调动起来了,全盘皆活。
    这“两岸猿声”,是一种自然存在,还是被李白的轻舟惊动出来的,特地在为李白的轻舟叫好?都可以。因为它没完没了,也就变成了一种绵绵不绝的交响伴奏。
    比彩云、白帝城、千里江陵、万重山、猿声更为主动的,就是那条轻舟。它琐小、不定、无彩、无声,却以一种大运动,压过了前面这一切。山水云邑,只为大运动让路。
    始终没有提到这种大运动的执掌者,那就是比轻舟更琐小的诗人。山水云邑为大运动的轻舟让路,其实也就是为诗人让路。边让路边喝彩,今天,千里山河的主人就是他了。
    由此,千里山河也因他而焕发了诗情、诗魂。是轻舟在写诗,也是彩云、白帝城、千里江陵、万重山、猿声一起在写诗。当然,这就写成了一首真正的大诗。尽管,只有四句,二十八个汉字。
    诗的奇迹,莫过于此。因此,我把它列为必诵唐诗第一首。
    中华读书报:您选了“必诵唐诗五十首”,那么有没有不喜欢的?
    余秋雨:就像我不喜欢抒情之诗一样,我也不喜欢哲理之诗。诗中本可渗透一点哲理,但是如果拿一首诗来做哲理的象征,或者通过象征达到哲理,都有点反客为主。哲理有不小的派头,它一来,诗情、诗魂只能让到一边去了,这就是“鸠占鹊巢”,不太好。诗的最高等级,还在于不动声色的极致情景。
    中华读书报:不同的读者在唐诗面前,应该展现出不同的解读。
    余秋雨:对,唐诗是一种“远年引信”,能够激发出我们每个人天性中早就储存着的诗情、诗魂,因此应该有大量不同的门径。
    中华读书报:对于喜欢唐诗的读者,您有什么建议吗?
    余秋雨:可以做几点较完整的提示。
    一、唐诗是诗,不是学问。诗与我们每个人的内心相关,因此,你们尽可以一门心思地去读那些“一上眼就喜欢”的诗。“一上眼就喜欢”,是现代心理学研究的重要现象,证明那些诗句与你自己的心理结构存在着“同构关系”。喜欢李白的这两句,证明千年之后的你,与写诗时的李白有一种隔代的心理共振。这是通向伟大的缆索,因此要抓住不放,反复吟诵。读这样的诗,其实在读自己。读自己,也可以说是用唐诗唤醒自己,唤醒一个具有潜在诗魂的人。
    二、太复杂、深奥、艰涩的诗,可以暂时搁置。如果今后你选了中国古典文学专业,再读也不迟。我在前面说过,最好的唐诗都不喜欢生僻词语和历史典故。这是唐诗在楚辞和汉赋之后的一次整体解放,也是唐诗能够轰动社会的原因之一。最好的唐诗,不允许学术硬块来阻挡流荡的诗情,而真正的诗情因为直通普遍人性,所以一定畅然无碍,人人可感。
    三、读唐诗就是读唐诗,不要把衍生体、派生体、次生体当作唐诗本体。衍生体中,精简的注释倒是可以偶尔读一下,却不宜让太多知识性、资料性、考证性的文本挡住了视线。写这些文本的人,以诗的名义失去了诗,实在是一种无奈的文化牺牲,我们应该予以同情,却不必追随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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