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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醒龙:没有了文学的初心,创新的能力也会失去


    


    刘醒龙,生于古城黄州,现任中国作家协会小说委员会副主任、湖北省文联名誉主席。作品获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老舍散文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以及中国电影金鸡奖、百花奖和华表奖等。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说《凤凰琴》《分享艰难》《挑担茶叶上北京》、长篇小说《圣天门口》《天行者》《蟠虺》《听漏》、长篇散文《一滴水有多深》《如果来日方长》、长诗《用胸膛行走的高原》等。多部作品译成英、法、韩、日、越南、印地、阿拉伯、波兰等语言。另有《刘醒龙研究》(共五卷)出版。
    这是只有刘醒龙才能完成的“青铜重器”。
    “在历史面前,最能体现王者之气的青铜重器非鼎簋莫属。在辉煌的朝代,青铜鼎簋会让这种辉煌更加灿烂。在衰竭的王朝,青铜鼎簋会将这种衰竭衬托得更加残败。”从《蟠虺》到《听漏》,关于青铜重器的长篇小说,刘醒龙已经写了两部,差不多70万字,直到写出上面这几句话,他才对青铜重器有了较深的体察。
    我们看到的青铜重器只是一个物,在考古人眼中却有着浓厚的生活气息。《蟠虺》出版后,湖北省博物馆馆长方勤曾邀请刘醒龙到枣阳一处考古发掘现场,正赶上一只用于日常烹饪的青铜鼎出土。这是刘醒龙第一次亲眼看见残留在楚鼎上的三千年前的人间烟火,头一回感觉到威严的青铜重器也可以无比亲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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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青铜重器承载传统文化和民族精神,题材厚重神秘,但是您的写作并不沉重,相反,有很多知识性趣味性。《听漏》出版后您做过一场直播,读者发现您其实也是一个有趣的作家。
    刘醒龙:不但做过直播,也拍过几个短视频,都是头一回,觉得挺新鲜,也很有趣。说什么事只需直截了当,大白话来,大白话去,就像碰上一个谈得来的人,你来我往,不挑词,不用字眼,与居家过日子差不多。这样做最大的好处是轻松自然,容易让人接受。难处则是,万一碰上的一些看稀奇的,俗话说是打野的人,只是看看作家长什么样,说了也是白说,流量越大越像洪水过境,看上去有股子摧枯拉朽的潮流,落到实处的只是一种走马观花的风景。
    变着法去影响别人、吸引人来读书,动机是没有问题的,重点是效果。甚至不是让人来买书,而是书到手后的认真阅读。不是像那些“剁手党”,看着别人下单,自己也忍不住下单。东西收到后,却摆在那里连包装盒都懒得去拆。文学偶尔可以掀起某种潮头,更多时候还是潜移默化,细水长流,润物无声。
    中华读书报:您如何看待这类新媒体对文学作品的影响和意义?
    刘醒龙:在北京时,一位做短视频的朋友来拜访,说起当下这一行的市场规模在四五百亿,未来有可能达到五千亿。受影响最大的是影视界。去年底与将我的中篇小说《秋风醉了》改编成电影《背靠背 脸对脸》的黄建新导演对话时,他也曾提到这一点。至于文学,不会有根本性影响,无非有人也想弄点快钱,才会入行。
    一两分钟的短视频,宛如老一辈欣赏的茶余饭后的说唱艺术。茶余饭后总会有供人消遣的某种流行,文学是向人们提供精神生活的正餐。正餐就要有正餐的品相和质量,小吃点心的口味再好,也只能作为佐餐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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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2014年,您以曾侯乙尊盘为素材创作的长篇小说《蟠虺》出版。今年,作为青铜重器系列长篇第二部的《听漏》出版,相距正好十年。为什么对青铜重器下这么大功夫?
    刘醒龙:概括起来,一是小说人物有生长性;二是有兴趣、有储备;三是各方面的要求。写完《蟠虺》,我以为把自己的库存消化得差不多了,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发现还有很多可写。
    湖北省博物馆离我家只有一站路,我不知进去看过多少次,从没有被谁认出来,偏偏2004年那一次,一位与某作家同在某大学夜读班读书的博物馆工作人员认出来了我,自告奋勇地领我去看摆放在角落里的曾侯乙尊盘。第一眼就被迷住了,莫名其妙地出现一个念头,觉得可以将它写成一部小说,从此开始全方位留意这件国宝中的国宝。而对青铜重器的关注,是在写作《蟠虺》之后。相比从殷商开始的青铜文明,两周时期的青铜重器所承载的东西更多、更重、更复杂、更有文学性。
    中华读书报:小说题为《听漏》,写听漏工曾听长,实际上也是听历史和考古之漏,甚至生活之漏。这个意味深长的题目是一开始就确定了吗?
    刘醒龙:用“听漏”二字作为书名,首先是其音韵的魅力,当然,还有它蕴涵的神秘与神奇。听漏之意,可以理解为我用感官发现了历史的破绽和现实生活的破绽。书中有一段话说,“漏水的地方总漏水,不漏水的地方总不漏水。就像贪官到哪里也要贪污,清官到哪里也是青天,做人和做事的道理是一样的”。听漏的意义,也是要听人和听事。
    中华读书报:我知道您一般不列提纲,那么这样的长篇创作,是否也要事先大概考虑结构和故事走向?
    刘醒龙:以青铜重器为写作对象,是20年前起的念头,当年的考古和文物,几乎进不了社会上的话语体系。文学创作讲究的是沉淀积累。1862年雨果写成《悲惨世界》,主要人物冉·阿让因为偷一块面包给小外甥,最后被判19年苦役的现实情形,在1846年就亲眼看见了。2004年,我关注到曾侯乙尊盘,2014年才写成《蟠虺》;2014年开始构思《听漏》,2024年才写成出版。在文学界,极少有将热度一点也不减的事物及时写成作品而成为经典的。即便有灵感,也需要像种子一样埋藏在沃土里,等待时机生根发芽,经过季节的考验,才能开花结果。很多时候需要将一颗冰冷的种子放在心里,一点点焐暖焐热,经过漫长的滋养,才能得到想要的收获。
    写作就是这样,种子一旦开始发芽,就会自己生长,除非斩草除根、斩尽杀绝,都会长成内心想要长成的模样。《听漏》的不少人物都超出原来的设计,硬是走出一条属于他们自己的人生之路。我很惊讶,但我也明白,这说明《听漏》中铺垫了足够的沃土,供给他们独立自由地生长。
    中华读书报:小说融入了很多考古和文物知识,正契合当下的考古热。各类知识巧妙地嵌入小说,读来却不觉得是小说家在掉书袋,您是如何做到的?
    刘醒龙:知识不等于文学,文学必须有知识涵养。这个问题是一切文学作品必须面对的,写考古的小说,也属于文学范畴,那么也就无法例外。
    中华读书报:通过马跃之、曾听长、梅玉帛、陆少林等有故事的人物,小说把现实生活的复杂性、人物身上的谜团和历史联系起来,在破解悬念中层层递进,让人欲罢不能。您打通了历史和现实,在处理二者关系上也游刃有余,在整体创作中有没有让您觉得哪一部分是比较难把握的?
    刘醒龙:这是个好问题。今人与古人,现实生活的活色生香与青铜器物的无情无感,怎么看过去都是没办法凑到一块的,更别说将其组织到一部具有鲜活趣味的大作品中。如果说作家身上具备某种常人所没有的超能力,也就体现在将毫无关系的两种事物“打通”,再令人信服地黏合在一起,构成一种方便流传的文本,揭开不曾在社会生活中抛头露面的文化面纱后面的人性隐秘。
    在这个过程中,难点在于有没有看到考古专家没有看到的,特别是像曾侯乙尊盘、九鼎七簋等国宝级的青铜重器,经过多年研究,考古专家绝对不会留下非专业人员也能看出的破绽。无论如何,相对人类强大的想象能力,个人的才华都有局限性。在考古专家人员眼里,器物认定的最高标准是时间。在作家这里,认定的是器物存在的空间,是青铜器物所承载的王朝更迭,汗血长河。从这个意义上讲,从考古专业里分离出文学元素是最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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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有人觉得获大奖对作家是个考验,确实也有些作家获奖后创作出现了停滞,但这个问题在您身上不存在。创作几十年,您的写作一直在不断自我突破,即便获了鲁奖、茅奖等各种大奖,近几年的《蟠虺》《黄冈秘卷》《听漏》,从题材、叙事方式和表现手法,乃至语言等各方面,您都有突破。怎样保持这种创新能力?
    刘醒龙:自我突破与创新能力是生命力的显著体现。见到有新闻说高考“钉子户”,十几年来年年参加高考,按说高中课程是有标准的,在不变的标准下,经过连年努力,成绩会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小说写作差不多也是这样。好小说肯定有无形的标准,从现代小说出现以来,这个标准就一直存在于小说天地中。茅奖和鲁奖可以算作是一种标准。作家获奖后,创作出现停滞,不是获奖造成的,而是创作的总体能力有些问题。科举时代,那些寒窗苦读数十载,到老也考不上童生的人,不是用功不够,而是心力不达。在文学中,或许还有获奖后想得太多,不再全身心投入文学了。创新能力不是刻意保持就能做到,然而没有了文学的初心,创新能力肯定会丧失。
    中华读书报:您本人和您创作的小说,都让我觉得有一些神秘色彩,《听漏》更是如此,比如曾听长、马跃之、小玉老师等等都是很神秘的,神秘感让小说有了韵味和灵性。这种神秘的特点,是否和地域有关?
    刘醒龙:灵性包含的东西很多,有抒情浪漫,有灵动雅致,有新颖放浪,最少不了的是玄妙与神秘。说楚人好巫,一般人理解为是装神弄鬼的巫术。实际上,在漫长的历史时期,巫是古人对世界最高水准的认知,也可以说是那个时代的高科技。在青铜冶炼与制作上,好巫的楚人足以傲视群雄。楚人喜好的巫还包括最高水准的艺术,曾侯乙编钟是音乐史上的奇迹,曾侯乙尊盘也可以说是雕塑艺术的奇迹。楚人好细腰,春秋五霸中的另外四霸、战国七雄中的另外六雄都不理解,纤纤细腰有什么好处,耕种渔猎、沙场点兵,看上去就比膀大腰圆的人弱小许多。细腰的艺术之魅,却是千百年来最美的诗性。这也是屈原只能生长在楚野上的主要原因。
    考古工作和文学创作,都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意味。文学创作也是这样。人生当中,那些人人心中都有、个个笔下全无的状态,在一般人眼里百无一用,却被作家写成令人刻骨铭心的经典。考古工作与文学创作的缘起,在“无中生有”这一点上,实在太像了。
    中华读书报:《听漏》里有一条血脉线索:曾听长、陆少林和梅玉帛的身世谜团最终揭开,都各自找到了父亲。小说这么处理有何用意吗?
    刘醒龙:两周时期最了不起的人文精神是春秋大义。后人说情义时,在背后支撑的文化伦理也是这些。《听漏》有一段闲笔,“武汉三镇的骗子都是文骗,不像其他地方的骗子,文的不行就来武的。武汉三镇的骗子还有点荣誉感,一旦被当众识破,就会觉得自己水平不够高明,发一声哄笑,赶紧走人”。情义之事不只是高山仰止的高大上,而是溶解在人间烟火中,哪怕是街头巷尾的小骗子,在行为举止上也有所表现。
    书中人物王庶说,“你们那一代人的爱情能扛起青铜重器,我们这代人的爱情只能背个爱马仕包”。对时尚的年轻女孩来说,这种理解也是在表达一种情义。在马跃之和曾本之那里,荣誉的天花板明明就在眼前,闭一闭眼睛,低一低头,就能触摸到,在关键时刻,毅然选择抬起头,睁大眼睛,告诫自己这些是不可以越雷池一步的红线。“世上最大的骗子是自己骗自己”,对自己而言,毫无疑问,这是一种了不起的情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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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小说中两个词频繁出现,一是僭越,二是嫡庶。为什么会如此关注僭越的问题?同时白露节气也反复出现,能谈谈您的想法吗?
    刘醒龙:在二十四节气中,我特别喜欢白露,为此还写过一幅书法,“九九红叶秋事,清清白露文章”,挂在客厅里。在为《听漏》选一个时间节点时,我不由自主地选择了白露,其中还有间接地瞄着春秋的意思。
    2014年《蟠虺》出版后,在与何言宏的对话中,我曾经说:“在思想文化的激辩背后,还有最不能忽视的人格操守。很多时候,是需要说出诸如‘我错了’一类的话语,就像小说中的曾本之那样,一旦承认自己有错,便使自身升华起来。相反,因为说不出这话,或者不想说出这话,不得不借助思想文化之外的东西,这种人格的失败是很可怕的。”
    春秋战国,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臣弑其君,子弑其父,用现在的话说,那个世界里简直是稀烂。正是在这种稀烂的世界里,知识分子的风骨与品格才显现出来。齐国重臣崔杼杀害齐庄公后,要求太史将庄公写为患疟疾而死。太史坚持记录了“夏五月乙亥,崔杼弑其君光”的真相,恼羞成怒的崔杼杀掉太史。太史死后,其弟继承职位,仍旧简书“崔杼弑其君光”,又被崔杼杀害。接下来,同为史官的小弟弟仍旧不肯篡改史册,崔杼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放过他。
    《蟠虺》全书完结处是我写的一首赋词,最后有几句话:“今世凝华,古典青铜。那朝秦暮楚之徒,不过是买椟还珠,纵然上下其手,难抵董狐一笔,终归画龙不成反变虫。为寒则凝冰裂地,为热当烂石焦沙。爽拔不阿者,最是奇葩龙种!苍黄翻覆,霜天过耳,且与时光歃血会盟!”《听漏》也写了一道赋词,有说:“尘满面,霜满鬓。风又阵阵,雁又阵阵。一朝落尽江城雪,三镇全是负心人。两江尚可同帆去,四岸空对水流云。”这几句话是对时下的感叹,对比太史三兄弟和同为太史的董狐,今天的我们要更加努力才行。
    中华读书报:您如何看待细节之于小说的重要性?
    刘醒龙:前几年我去陕西看路遥生活过的地方,情不自禁地写了一篇《人生的细节在哪里》。路遥的《人生》问世时,我认识的年轻人全都被感动得一塌糊涂,后来却怎么也记不起到底是哪些文字令人如此悲怆。重新翻阅《人生》,这些感动又有浮现。在路遥生活过的那条山沟,我突然明白过来,《人生》本身就是一个偌大的细节,如同将一个人吃的热干面,做成让上千人同时开吃的热干面,味道还是热干面的味道,影响力和感染力却放大一千倍。或者相反,将一个普通乡下男人最珍贵的青春,一点一点地撕成碎片,用力抛向天空,再无声无息地飘落在深不见底的黄土之中。
    在小说界,将人生写成唯一细节的《人生》是一个巨大的例外。人们不可能再读到第二部这样的作品。这也极大地提醒写作者,小说艺术就是细节的艺术,没有细节如同人没有五官。好的小说,哪怕将其撕成碎片,只要细节在,作品就会长久地活下去。
    中华读书报:接下来有什么写作与生活计划?
    刘醒龙:2023年年初,我感染新冠比较重,在医院住了20多天,体重掉了九公斤。从医院回来,首先调整日常秩序,将增强体质摆在第一位。第二位是尽可能多地与家人相处,只要她们开心,我愿意陪着追“玫瑰”剧。写作自然还是重中之重,因为是重中之重,再动笔时就更加谨慎。
    接下来肯定是写一部算一部,努力写出对得起孙辈的文字。在写出新文字之前,我会再到一些考古遗址现场看看,希望尽早写出大家开始念叨的青铜重器系列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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