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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不足道的一切》:人性的逼仄与敞开


    

或许与信河街早已成为作家哲贵的文学地标有关,他这部副标题被专门标明为“献给我的父亲”的中篇小说《微不足道的一切》(载《收获》2024年第3期),所讲述的,依然是发生在信河街的故事,其全部故事也都聚焦在了一个家庭的三代人之间。活跃于文本中的四个主要人物,分别是父亲丁小武,母亲柯又红,女儿丁点点,爷爷丁铁山。借助于以这四个人为主要成员的一个普通家庭三四十年来彼此之间的恩怨纠葛和关系转换,哲贵集中展示在读者面前的,就是一个人性层面上由最初的“逼仄”到后来彻底“敞开”的生命演变过程。
    身为儿媳的柯又红,和公公丁铁山之间的恩断义绝,发生在她准备和丈夫丁小武结婚的时候。原本属于“无证驾驶”(即未婚同居)的柯又红和丁小武两人所居住的,是柯又红所拥有的位于石坦巷一间仅仅只有二十三个平米,且连卫生间都没有的宿舍。由于他们俩结婚丁铁山没有任何表示,柯又红便提出要用自己的这间宿舍与丁铁山那间虽然也只有二十六个平米,但却有一个三平方米卫生间的宿舍相互置换一下。没想到的是,在柯又红看来这一微不足道的要求,竟然遭到了丁铁山“铁面无情”的断然拒绝。因此,丁铁山对柯又红出乎意料之外的拒绝行为,必然导致二者之间矛盾的激化,甚至发展到了恩断义绝的地步:“她割断了。本来就没有连在一起,一割就断。此生不再相见。”不仅她自己不再提及丁铁山的名字,柯又红甚至还要求丁小武也要坚决仿效自己的做法:“柯又红说到做到,从那以后,再也没有提过丁铁山的名字。在她的生活里,丁铁山是一个不存在的人。”至于丁小武,虽然私下也会和父亲丁铁山“藕断丝连”,没有彻底中断来往,但最起码,“丁小武不能在家里提丁铁山的名字。当然,丁小武也不会提。在家里提丁铁山的名字,不是没事找事吗?”就这样,如此一种看似风平浪静的生活一直维持了二十年。二十年间,因为杂志被迫停刊而下海经商的丁小武,办了一个专门做限流片的小工厂。前十年,凭借他的兢兢业业与勤勤恳恳,赚钱购买了公爵山庄的一个九加十的跃层房。不仅面积多达二百三十个平米,而且还有三个卫生间。也正是这三个卫生间,在很大程度上使柯又红内心早已郁结多年的卫生间情结得到了相应的缓释和宣泄。再过了十年,信河街的限流片生产早已泛滥成灾。恰好也就在这个时候,丁铁山因为突然罹患严重的阿尔茨海默症,急需有人专门照顾,丁小武便乘机关闭了已经经营了二十年之久的小工厂。
    由于柯又红早已和丁铁山断绝往来,所以,即使丁铁山已经罹患严重的老年痴呆,她也不可能回心转意,将公公接到公爵山庄来照顾。如此一种情形,最难为情自然就是作为儿子的丁晓武了。左右为难之下,丁小武所能做出的最无奈但也最合理的选择就是,自己一个人搬回到石坦巷的父亲居所,去专门照料生活已经几乎不能自理的丁铁山。一切看起来貌似波澜不惊,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原本以为自己根本就不会在乎丁小武“搬出去”照顾丁铁山的柯又红,仅仅只是在丁小武搬出去半年时间之后,就突然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恐惧”:“她的恐惧来源于:即使安坐在二百三十平方米的套房,她的眼前依然是一片虚无。”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一直以为自己强大无比的柯又红才真切意识到,却原来,自己的生命早“已经和丁小武捆绑在一起了。离不开了。”怎么办呢?切实的选择,自然是要求丁小武重新搬回公爵山庄。搬回来的条件有两个,一个是她本人只是提供一个栖身之地,不负责照看病人,再一个是丁小武必须再办一家能够赚钱的工厂。从原来的恩断义绝,到现在的有条件开门接纳,所说明的,正是柯又红的人性世界由逼仄到敞开的最初迹象。也正因为如此,丁小武才会对妻子看似无理的要求以毫无怨言的姿态全部接受:“对于丁小武来讲,只要柯又红同意让父亲搬进公爵山庄,他什么条件都答应,做牛做马都行。”需要注意的一点是,虽然从表面上看,是丁小武答应了柯又红的“无理”要求,但事实上他再次搬回公爵山庄,也意味着自己某种程度的由逼仄走向敞开:“所以,也可以讲,是柯又红提供了走出困境的一个机会,他不能一直和父亲待在一起,他必须有自己的生活,必须找到不同于父亲的人生形态。他必须给自己一个信心,他的未来,不是父亲的翻版。”具体来说,在柯又红的强烈要求下重新创办的这个专门做眼镜中梁的小工厂,它的名字就叫“小日子眼镜配件厂”。之所以会是眼镜中梁,主要因为中梁虽然看似不起眼,但“没有中梁,眼镜是不成立的。”“这大概是丁小武选择做中梁的最主要理念,也是他人生的必然选择。”当然,如果从一种形而上的象征层面上来说,那就是“他的人生无足轻重,却又必不可少。”既要经营眼镜配件厂,又要没日没夜地照顾丁铁山,这种两条战线同时作战的必然结果就是,等到丁铁山终于熬煎不过不幸去世的时候,丁小武自己的身体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的体重从七十五公斤降到了六十公斤。”
    丁小武体重的急剧下降这一现象背后,其实是他身体疾患隐然存在征兆。果不其然,没过了多久,由于开车时差一点把车开到瓯江里,全身是血的丁小武不仅被送到医院急救,而且还进行了全面体检。体检的结果是,年近六十的丁小武所罹患的,是医学界迄今为止都没有办法根治的帕金森病。这种病症虽然在一般情况下发展速度缓慢,但或许与丁小武个人的体质状况有关,到了他这儿,病情却发展得特别快。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已经发展到了必须完全依赖药物维持生命的程度。但生命的际遇总是在各种意想不到之间上演,抑或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也正是在丁小武患病之后,原本已经开始有所敞开的柯又红的人性世界得以进一步敞开。这方面的一个标志性事件就是,她不无决绝地转让了小日子眼镜配件厂。面对丁小武继续办厂的请求,柯又红的态度是断然拒绝:“我不管什么交通事故,我要的是一个放心。你这种状况,我怎么能放心?”对此情形,叙述者给出了这样的一种分析:“这是母亲第一次对父亲说这种话,表面生硬,内心温柔,坚决里有体贴,已经很接近矫情了。”但其实,这一细节中柯又红的内心敞开程度却又岂止是“矫情”二字了得。或许也正因为丁小武的病情发展迅速,所以柯又红才会千方百计地设法为他寻医觅药,甚至瞒着女儿丁点点专门去南京接受手术治疗。也正是那一次在南京,成年后第一次和母亲共居一室的丁点点产生了某些特别的感受:“有点陌生,却又如此亲近;有点疏远,却又如此亲密;有点忐忑,却又如此安然;有点排斥,却又充满好奇。两个人离得如此之近,却好像隔着千山万水。似乎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事实上,丁点点所这一切复杂感受的生成,全都是她和柯又红的关系发生了隐然变化的缘故:“这一看,再加上昨天晚上一夜同宿,让丁点点觉得,她和母亲的关系似乎发生了某种质的变化,仔细一想,却又没有变化。”真的没有变化么?倘若真的没有变化,丁点点的感受其实也就无从说起。事实上,柯又红这种简直到了令人不可思议地步的变化,全都发生在丁小武患病之后。如果说他们家的情况此前是丁小武围着柯又红转,要看她的眼色行事,那么,后来的情况就是柯又红倒过来围着丁小武转,是她要小心谨慎地注意观察自己丈夫的脸色。对她的变化感受最为真切的,自然只能是身为女儿的丁点点:“母亲的变化让丁点点吃惊。这不是她想象中的母亲,她应该居高临下,应该盛气凌人。应该神经质,应该让人难以捉摸。可是,现在的母亲,变得如此婆婆妈妈,如此琐碎繁杂,如此家长里短,如此普通平凡。原来那个母亲呢?”当然,柯又红最根本的变化,还是体现在对“情敌”董南妮的态度上。由于丁小武年轻时候曾经和董南妮在情感上有所瓜葛,所以柯又红便坚决不允许丈夫与董南妮发生任何联系。然而,在获知丁小武患病的消息后,董南妮却不管不顾地主动找上门来,不仅要见丁小武一面,而且还要当面偿还当年的十万元借款。面对着突然出现在公爵山庄家门口的董南妮,柯又红虽然曾经一度试图拒绝,但最终还是让董南妮进了门。小说的高潮,就出现在这个特定的时刻。且让我们来看这个特定时刻他们三个人各自的表现。首先是董南妮:“她退后一步,对丁小武鞠了一躬。当她抬起头时,已经是满脸泪水了。她捂着嘴巴,对柯又红也鞠了一个躬,转身冲出门去。”其次是丁小武。早已经被外孙女季笑笑称之为“活死人”的丁小武竟然也哭了:“当她转头去看丁小武时,发现他的眼睛里似乎也噙着一汪晶莹的泪水。”然后,是柯又红自己:“柯又红看着丁小武,她发现,自己突然之间就不恨董南妮了,甚至产生了喊她回来的冲动。”接下来结尾一段的内容是:“丁小武依然木然地看着董南妮离去的方向。柯又红慢慢走过去,在丁小武身边坐下来。坐了一会儿,突然呜呜呜地哭起来。”由这一特定时刻他们三位的不同表现即不难断定,等到小说结尾的时候,不只是早已发生变化的柯又红,连同丁小武和董南妮他们两位在内,也全都从原来那种逼仄狭隘的人性状态,走向了人性的敞开与丰富。
    在行将结束本文的全部论述之前,不管怎么说都必须被提及的一点,是在女主柯又红由逼仄走向敞开的过程中,其外孙女季笑笑所起到的那种并非不必要的催化剂作用。“自从有了季笑笑,丁点点发现母亲跟从前判若两人。她从前是不会主动对人示好的,脸上是见不到笑容的。现在不一样了,她这是主动要求他们住在公爵山庄呢。”任何一种事物的发展变化,全都不可能一蹴而就,全都需要一个酝酿乃至发展的曲折过程。倘若我们认定哲贵《微不足道的一切》的思想主旨的确是要书写表现人性从原初的逼仄、狭隘最终走向敞开、丰富的一种过程,那么,由季笑笑的降生所发生的那种人性演变过程中潜移默化的催化剂作用自然也就不容否定。
    2024年5月23日凌晨完稿于山西太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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