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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青春时代的遗失与寻回——李祯短篇小说印象


    

李祯的小说有着平静的叙事语调,低饱和度的色调,在后青春时代的阴影里,反复打量自己和周围,那些陌生人就像他在镜子里的影像,边缘有些模糊,与阔大的社会背景隐约融为一体。他写了很多没有稳定职业的年轻人,他们的生活轨迹散乱,精神和情感游移不定,但内心仍有不甘和挣扎。一路写来,李祯以同在之情写彼之悲喜,尽力保留原生态的气息和样貌。而只有写下来,那些孤独和疼痛才有了真实的轮廓,与喧嚣和浮夸仿佛孪生的病灶,把个人从周遭的世界切割出来,对抗被湮没和被掩盖,是写作者面对现实生活的诚恳,也是面对真实自我的勇气。
    从已经消失的过去中提取出当下
    每个人的写作,都包含着对世界的理解、自我认知,以及对未知生活的似是而非的期许。《节点》写宋康和百惠两个人的婚姻和爱情。《涨潮》写带鱼和方寸两个人的青春和爱欲。人生没有预设剧本,世人的灵魂常在想象性中跋涉,渴望抵达的是自我投射的理想国,大多时候,我们总会与理想擦肩而过。奋力奔跑去民政局的宋康,在环海路迎风骑行的方寸,都是在路上的状态。至于更远的地方有什么,他们并不知道。这种不确定性强化了个人的孤独意识,时间向前,而自己的一部分仍滞留在原地,五年的分别,八年的婚姻,都不能构成生命的完整形态,每一次起跑或者出发,在靠近自己的同时,也是在向自我告别。深夜醉酒的电话,还是打给了曾经的好友,有些停顿,蕴含着非常简单的意味,方寸和带鱼重新走了一遍五年前与黄栾走过的路,重复,是人生的常态,重复所具有的意义功能,被情感化了,延伸出新的意义。兹维坦·托多罗夫说:“构成故事环境的各种事实从来不是‘以它们自身’出现,而总是根据某种眼光、某个观察点呈现在我们面前。”被提取出来的当下与日常生活覆盖的曾经,在某一种场域中,重合成为一种奇怪的安全感。有些细节发生了变化,回忆依然是顺畅的,并未因感情失落、婚姻失败、人生失意而丧失有效性。
    被驯化的人生显然是悲剧的,而更大的悲剧在于主动适应并创造新的规则。肉身病态与精神压抑面临同样的考验,每个人都为自己选择了一个外壳,一切看起来顺理成章,健全而稳定;逃逸或者打破,需要越过他人或自我设定的障碍。百惠患胰腺炎住院,宋康治愈她,成为一段婚姻开始的节点。百惠的“谵妄症”消失,提出离婚,父亲去世成为一段婚姻告终的节点。宋康和百惠的婚姻解体,与其各自的成长经历有着内在关系。两个人并没有矛盾冲突,死亡即新生,百惠从父亲专制的阴影下摆脱出来,渴望突破父辈设定的条条框框,重新规划自己的人生。宋康跑步同样有个节点,300米,他的心脏濒临崩溃,而一旦超过500米,心跳就恢复正常了。这类似于百惠的自我治愈,同样包含着一代人克服先天病态的可能。
    夫妻二人都对父亲怀有深深的反叛。宋康父亲的人生充满了各种旁逸斜出和不确定性,宋康一直想变成一个和父亲截然相反的人,他喜欢安全稳固的东西,后来做了医生,生活态度愈加严谨,循规蹈矩的他虽然有时感到若有所失,转念又觉得并无大碍。百惠的父亲太严苛,而她喜欢自由,想摆脱控制,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这是一种并不激烈的对峙。从小到大,父亲只在乎百惠的成绩,凡与学习无关的,通通从百惠的生活中剔除。那一只迟来的洋娃娃,是少年百惠自我意识的象征,在感觉一切尽在掌控后,父亲把百惠领进了百货大楼。百惠如愿以偿,但已对洋娃娃丧失了兴趣。至于这段婚姻,宋康也未必想要,但他不会跳出婚姻审视自己的人生。买房时,百惠说,离老城区越远越好。其实是离父亲越远越好。逃离父亲是对过往的否定,是把当下从过往中剥离出来,重新建构一种边界清晰的确认,似乎摆脱父辈,自己即可获得精神意义上的健全。对父辈的反思,一直以来是70后作家的写作主题和创作心理动机。现在90后也开始反思他们的父辈了,他们的父辈多半是70后。历史一直是这样循环。一代又一代人打量自己父辈的眼神中,充满了对他者和自我的双重质疑。
    逃避变化的人终被扔进生活的变故之中
    如何理解爱?爱是一种非常难以理解也很难掌控的感情。李祯并未试图给出治愈的方案,仅仅是从缺失中寻找自我救治的蛛丝马迹,从无限性中找到可以依凭的有限。值得去反思的是日常生活链条断裂之处,作为叙事的生长点,写作者格外关注人的困境。渴望激情和爱,却难以避免地陷入中年陷阱。平静倦怠,是大多数人的生活状态。在瞬息万变的时代里,个体之间的距离不断雾化,人们看起来置身于共时性生存;而不断分化的阶层和群体,又让彼此的世界并不相通。寂寞是一种难得的自由和清醒,宋康算是一个生活的观察者,虽然跑步并不能帮他找到问题的答案,爱也不是每次都能创造奇迹,他还是习惯于透过光怪陆离的生活表象,看穿面具下形色各异的热闹和虚伪。婚姻舞台上的扮演者在孤独变幻的光影里黯然神伤;渴望爱情的年轻人,把两座山峰看成女性身体的诱惑。曾经的潮起潮落都淹没于深山古寺,风雨剥蚀的那一幅画,看山不是山,自我遮蔽的世界里充满了裹挟着欲望的想象,李祯写下青春和成长的寂静谢幕。
    饭馆里,方寸满心忐忑脑补与带鱼的对话。不肯相认,是不想面对过往,在一个持续的流动状态里,逃避节外生枝的麻烦和意外。一个人的内心剧场上演的前情往事早已尘埃落定,爱与不爱的答案就藏在时间缝隙里。时隔五年,回到威海,方寸寻找遗落的东西。五年时光,改变了带鱼的外表,改变了方寸的内心。人生中有很多变故突如其来,也有一些变化无声无息却能让人面目全非。那个自媒体会议,是方寸为了与黄栾见面的借口。两人认识一年多,关系却没有实质性进展,方寸想要一个明确的答案。海边的亲密接触被黄栾无情拒斥,离开威海后,方寸断绝了与带鱼、黄栾的联系。算是爱情吗?两个人相伴漫游的时候,黄栾内心在想什么?方寸想要的无非是一种关系,打电话的人是谁?再次回到威海,方寸的心理动因是寻找,尽管他很清楚,找不回自我编织的浪漫,也找不回遗失的青春碎片。
    宋康父亲挖鱼塘养草鱼,养孔雀,借钱贷款开围棋馆,出轨理发店女人,棋牌馆倒闭后,去山里养羊。父亲一生是否有过真正的爱情?母亲对父亲谜一样的崇拜和容忍源自何处?宋康对救治病人有着超出责任的执着,而父亲一生似乎从未执着于任何一件事,三个人的变与不变,隐含在最深层的都是某种缺失和匮乏。宋康理解父亲,但讨厌他。他对家庭和妻子有着强烈的责任感,却并不能挽留去意已决的妻子,也无法理解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当初,百惠声称在自己昏迷意识不清楚的时候宋康侵犯了她,看起来更像是摆脱父亲的一种策略。八年婚姻,不是百惠想要的,她是活给父亲看的。
    城市化进程不断加快,每个人都在时代的潮水中起伏,宋康喜欢观察四周的变化。上高中时,道路两侧是一片田地。春季一片嫩绿,冬天满眼黄土。大学毕业,家乡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高楼林立,人群聚居。百年故乡,总归是一直在动荡和变化之中。宋康喜欢稳定,喜欢ICU严苛的无菌环境,害怕平静的生活被日常小事和捉摸不定的情绪摧毁。百惠不喜欢一成不变的他,离婚时,百惠说,“你这个人吧,虽然也没什么缺点,但就像你穿的衣服一样,缺乏变化。”宋康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又不确定这些是否是自己所需。而百惠告别父辈的精神遗产,找回自我,成为新人。
    被封印的自我与可疑的欲望
    《节点》中,动物园关押的大象与ICU打磨过的琥珀,是宋康的心理镜像和精神投影。小说家喜欢写大象,似乎这个庞然大物身上有着特别丰富的精神性和隐喻性。如海明威《白象似的群山》(大象未出场),胡迁《大象席地而坐》(大象作为线索出现)等,动物的隐喻性提供了人类世界的精神参照和价值尺度。小说结尾,宋康跑步到动物园,被关押的大象安然地躺在栏杆边休憩,宋康想要伸手触摸,却看到了栏杆上的警示标语:“危险,不要靠近。”小说至此戛然而止。《涨潮》中,有一段带鱼讲述自己坐飞机时的体验:飞机不断地震荡,好像随时会散架,你不得不抓住一件牢靠的东西,一件可以依附之物。身在上万米的高空,一只鸟就能让飞机顷刻坠落,但你没有任何可依附的东西。原来,你发现自己其实始终孤身一人。关押在动物园的大象,气流里猛烈颠簸的飞机,有着相似的危险,奔跑的宋康不希望被他人当成同类;所有人稳步向前,方寸意识到只有自己留在了原地,逸出群体的个人,面临更多的自我考验和精神危机。ICU很像一个人性试验场,宋康拼尽全力救活病人,家属并不感谢。见惯了世间的人情冷暖,他被打磨冲刷成了一块琥珀,表面光滑圆润,内质坚不可摧,再也不会表露真心。
    《涨潮》中,掺了沙子的海肠捞饭与山峰寺壁画,看起来更像是对生活的妥协,对自我的潦草交代。时代的欲望,总是与食色相关。那么多不确定的东西,包裹着爱的回忆,迟疑不定的青春回望;夹杂着欲望的放纵,以及某一刻突然放大的孤独。方寸点了一份海肠捞饭,心心念念多年,没有期待的美味,甚至在海肠里吃出了一粒沙子。很像我们的青春,还有爱情,多年后,当回忆如潮水般席卷而来,曾经幻想的美好并不存在,那种失落感和刺痛,如时间留在眼底的沙砾,无法忽略。五年前,方寸想带黄栾去山峰寺。五年后,方寸和带鱼站在寺院,看着阳光照耀在那面经雨水不断冲刷的墙上显露出来的一幅陈年旧画,目光惊疑不定。不过,他们都错了。那不是一对乳房,而是两座山峰。他们心知肚明,但都不愿承认。这一细节,让孤独变得格外真实。
    方寸频繁想起威海往事,以酒精麻痹自己。漂泊者接受世界的方式是独有的,没有所谓的迷途,方寸和黄栾绕了一大圈,发现两条路原本相连,许多伤痛都在一个人酒醉的深夜,不知道电话打给谁,生活的疲惫那么巨大,消耗了记忆中美好的面容,噩梦里每一张女性的脸都是病态的,在漆黑的深夜,突如其来地覆盖了漫长的青春。无处搁置的欲望游荡在记忆里,醒来,心依旧悬挂在半空里,目睹逝去的青春在为自己守灵。时代的洪流滚滚而来,映衬着人生的荒诞,以至于在宋康眼里,街边的梧桐树面目狰狞,踉踉跄跄卷入生活的漩涡,在彼此的远离中,感受到爱是如此尖锐,仿佛黑夜里一束突如其来的亮光。宋康不知道自己平稳舒适的生活错失了什么,方寸不知道五年前的海边自己遗失了什么,人生的过往就是如此,不断地向前走,不断地回头看,经历无数潮起潮落,走过无数人生节点,接受失去和失败,与荒诞共存,带着破碎的自我穿过生活的飓风。
    五年后,带鱼有了工作,买了房子,胖了,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向耳后,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方寸却没有多少变化,依旧像个难民一样,乌黑精瘦,身上的肋骨清晰可见。他盼望着带鱼生活得好,但不要超过他。这些叙述就像落日一寸一寸跌入黑夜,又如晨曦一页一页翻开新的一天。站在无数时间节点,命运犹如魔盒,我们身披铠甲,回忆里无法拆解的仍旧是爱的绳索,多少人的一生因之沟壑纵横。城市不断扩张,人越来越孤独,如同被围观的大象从未失踪,如同隐没在云海的航班总会降落,写下那些被找回和获救,并被治愈的人生,记忆的灰烬里隐藏着向上生长的力量,这是李祯的成长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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