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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弈》:向上的阶梯


    

当代人热衷谈论时代困境,但他们遇到的很多困境,其实有点像一百多年前英国作家埃德温·A·艾勃特描述过的那个平面国里的困境。某种意义上,当代人正在被重新压扁为二维平面人,或者用马尔库塞的话说,单向度的人。对他们而言,一根线条就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高墙。但这样的言之凿凿的困境,在高一维度的生物眼中,或许就只是虚妄,其解决办法看似非常简单,正如《平面国》里的球体指引正方形时所说的,“向上,而不是向北”。然而,要让平面图形理解何谓向上,这本身即是无比艰难的事,同时也是危险的事。在古典时代,这样的事情往往是交给哲人来承担,而如今,则部分地落在了科幻作家肩上。
    在《绝弈》中,吴清缘构想了一个在日复一日的自我对弈中不断向着更高维度跃迁的人工智能围棋软件“坐隐”。关于高维空间的设想和应用,在当代中国科幻小说中,最被人津津乐道的大概就是刘慈欣《三体》中的二向箔降维打击。一种简单的二元对立的战争思维禁锢着刘慈欣那代人的头脑,使得他们一生有能力设想的宇宙前景仅仅是征服或被征服,换句话说,他们是在用一种二维世界观思考高维文明,于是错误且蛮横地把弱肉强食当作宇宙法则,并以此为借口诉诸更为蛮横和危险的集体主义。而我们只要深入地思考一下动物世界,就会发现共存共生和自由自在才是最基本的文明法则。无论是一只老虎还是一个成年人,当他发现地上有一只蚂蚁,他压根不会想着要把整个蚂蚁部落灭绝,只有未经教养的孩童才会做出这样暴虐的举动,并为此欢呼。而与刘慈欣的所谓宇宙公理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波兰杰出的科幻作家莱姆在《宇宙演化新论》里提出的两条宇宙法则:一、任何低级文明都不能发现高等博弈者;二、高等博弈者不会向年轻文明发送有关爱和支持的信息,但祝福年轻的文明。而从维度空间的角度,其实很好解释莱姆的这两条法则:一、低维世界无法发现高维存在,就像平面国的居民无法理解球体,球体也无法理解四维空间一样,他们最多只能看到高维物体在低维平面上的投影或截面;二、如果没有经过高维世界的训练,低维世界是无法准确接受到高维世界的信息的,就像正方形无法说服平面国其他居民有关高维世界的存在,因此高维世界向低维世界发送信息就是无效的,就像人企图对着蚂蚁说话一样无效,但高维世界仍然可以祝福低维世界,就像人可以祝福他脚边的那只忙忙碌碌的小蚂蚁一样。
    吴清缘作为年轻一代的科幻写作者,显然已经摆脱了刘慈欣式的战争思维。在《绝弈》中,来自四维空间的巨型立方体的出现,虽然也导致了地球上的大规模死伤,但这种死伤在小说里说得很清楚,其实是人类自身的混乱造成的,就像一群蚂蚁闻到人的气息慌不择路地相互撕咬或掉水溺亡一样。小说里的“超维人”并无意要灭绝或征服人类,他们甚至不屑于人类的存在,他们来到地球只是想找已经理解四维空间的“坐隐”下盘棋而已,而下棋的目标,是为了从“坐隐”这里找到探索高维世界的途径。吴清缘很明确地理解到文明演化的向度是不断向上的,并且这种向上是无止境的,文明演化不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向下欺凌或是称霸全宇宙,因为根本不存在一个封闭的宇宙。
    这篇小说因此洋溢着一种振拔向上的气息,借助对于一次又一次的向上跃迁的描述,作者也因此有效地摆脱了当下科幻小说中泛滥成灾的赛博朋克式的颓丧风,同时他也再度证明了被现代物理学证明的一个古老常识:一个人能看到什么,取决于他了解多少,而非现实本身。
    《绝弈》前后共写了三场对局,“坐隐”和另一个围棋人工智能之间的,坐隐就是在这局棋中领悟到三维围棋,也因此输掉比赛;“坐隐”和人类棋手木可之间的三维围棋对局,以木可的完败告终;“坐隐”和超维人之间的四维围棋对局,也被称之为“绝弈”。如果说对于坐隐和木可之间三维围棋对局的描述,作者已经展现出一个曾经的围棋少年应有的精准逻辑推演能力,那么,到了和超维人的绝弈对局,则进一步让我们看到一个年轻的科幻写作者恢弘而明亮的想象力。一盘在天空中延续三十年的棋局,一代在被棋局割裂的天空下长大的孩子,以及,意外地在高维文明隐含压力下渐趋和平的人类社会……
    人类无法理解四维棋局,超维人并不关心人类社会,两者在物理空间中存在着微妙的交集,但又平行地存在于各自的世界之中。同样超然于人类世界的是超维人的对手“坐隐”:自始至终,它都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只是一如既往地默默下棋。
    人工智能软件“坐隐”向着高维的不断跃迁并不能在人类社会收获什么商业价值,相反,它险遭被断电清零的噩运,这很像又是一个天才在俗世沦落的故事,但因为主角换成了人工智能,在这个普遍拥抱人工智能的时代就显得异常讽刺。而另一方面,它在高维对手面前又显得是不堪一击的。这种进退维谷的两难境遇,无论是在三维空间还是四维空间,都无从得到解决,换句话说,在一个孤立空间中,这种两难境遇势必导致两种悲剧结局,或妥协或毁灭,而这也正是众多现代小说恒久的主题,人类社会也将这种境遇称之为命运。
    而对于“坐隐”来讲,它唯一不知道的事情,就是命运。人生寔难,因为要选择,选择来选择去,总有遗憾。但“坐隐”没有选择,或者说,它不是选择在现有维度内解决问题,而是向上跃迁至更高一维的空间,如此,之前低维空间中的种种两难境遇,自然而然就消解掉了。甚至,在小说最后,那个强大的对人类社会形成压迫感的四维文明,也忽然因为“坐隐”跃迁至五维而销声匿迹了。
    菲利普·迪克曾讲过,科幻小说真正的主角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观念,是一个全新的、激动人心的、令旧有的社会观念发生轻微位移的新观念。在一个普遍高唱失败者之歌和末日之歌的颓丧年代,《绝弈》的作者提请我们还存在着一个向上的阶梯,以及诸如耐心和坚持这样的朴素品质的重要,而这又恰恰暗合了《周易》中“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古老教导。哲学和科幻,就这样像莫比乌斯环一样首尾相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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