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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郁:原野里的树


    


    孙郁, 曾任中国鲁迅研究会会长,《鲁迅研究月刊》主编,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现任中国人民大学吴玉章高级讲席教授。著有《鲁迅忧思录》《鲁迅与俄国》《民国文学课》《往者难追》《思于他处》《孙郁散文》等。曾获第八届高等学校科学研究优秀成果奖(人文社会科学)一等奖、第十二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批评家奖、朱自清散文奖、丁玲文学奖等。
    孙犁的女儿孙晓玲老师给我打电话,说自己写了本新书,回忆父亲的日常生活。她把我的一篇文章作为书的序言印上去,让我感到意外,但一面也想,这是自己与孙家的缘分。我没有 见过孙犁,但他有些生前好友是我的朋友,这些年,与孙犁家人有过一点交往,亲切感自不用说。在我成长的路上,孙犁是影响过我的人,随着年龄的增长,越发感到这位前辈的分量之重。
    我一直觉得孙犁身上有许多谜,要破译起来,并不容易。他在抗战期间写下的文字,都奇妙得很,比起许多小说家,更深地切入时代的路径,且不失人性之光。那时候,大众化的理念,在文坛被一次次提及,因为作家把目光投射到民间文学中,审美意识与象牙塔的距离变远了。主张抗战文学的,不再提倡早期新文学家一贯的理念,而是强调旧形式的利用。章回小说、民间戏曲的重要性也提到议事日程上。“文章下乡,文章入伍”,也的确带来鼓动百姓的作用,在强调写作的宣传功能的时候,作品也不免出现平庸的现象。施蛰存在《新文学与旧形式》一文中就指出:
    我们谈了近二十年的新文学,随时有人喊出大众化的口号,但始终没有找到一条正确的途径,以至于在这戎马倥偬的抗战时期,不得不对旧式的俗文学表示了投降。这实在是新文学的没落,而不是它的进步。我希望目下在从事写作这些抗战大鼓、抗战小调的新文学同志各人都能意识到,他是在为抗战而牺牲,并不是为文学而奋斗。
    施蛰存的观点是从审美立场出发的一种感叹,左翼作家未必都会同意。一个特别的例子是,在冀中平原出生的孙犁,却体现了异乎寻常的创作力,他不是靠旧式辞章激活了审美,而是在大众生活中找到新文学的表达内涵,在深挖乡村生活抗日主题的过程中,也保持了新文学的基本品质。
    青年时期的孙犁曾仔细研究过鲁迅作品,对于先生的知识结构、翻译趣味和小说特点,都有过认真的梳理。因了鲁迅,也接触了不少外国小说。作家如何介入生活,怎样保持写作的鲜活度,是很有心得的。孙犁知道,自己不熟悉的东西是难以下笔的,要表达的,应该是生活里刺激过自己,甚至影响过自己的部分。在四处转战的日子里,最为熟悉的是后方的情形,从这后方的民众命运里,也感受到战场的风云,百姓的日常生活。这些都深深地激发了他的写作热情,作品多从人性出发,描述善良的人与残酷的战争的反差,美丽如何遭受不幸,意志又如何克服了苦难,显得自如、得体,水到渠成。
    过去为了讲文学史,我写过一篇小文,大意是,在延安时期,孙犁的文字开始成熟,与当时其他一些作家不同,他写作时,忠实于内心的第一感受,不太去重视外在的观念。有时候文字中有自己的影子,又不固步自封,心贴在大地上。在注重文学的宣传功能的时候,他不忘鲁迅的话,“求内容的充实与技巧的上达”,生命感觉是深切的。这一点,他与萧红的创作在什么地方有相似性,于丰富的内觉中再现生活,而非从观念出发。思想与爱憎,融在具体的细节与画面里,没有早期左翼作家的左派幼稚病。
    无论是《荷花淀》还是《芦花荡》,都给乡村的生活带来一种时代感,宁静的水区和芦苇荡,有着迷人的气息。与沈从文赞美那些与世隔绝的超然的美不同,孙犁笔下的乡村社会,宁静中有紧张、有血腥,但也有人性之暖意和缕缕灵思。战斗的队伍里并非都是土里土气的人,其间艺术、学识、爱的品质织成高贵的心灵之图。《琴和箫》里的参战的夫妇和两个孩子,都极具艺术天赋,他们的形影,给炮火中的生活带来了绵绵情思。《丈夫》里写的那个村子里出来的军人,是一个书迷,在村子里每每不忘诗书世界里的精神之火。这些与芦苇荡里的摇橹的船夫、编苇席的村妇,构成了迷人的水乡之图,那片被践踏的土地,原也带着超然之趣,流水里亦有美的声音。但孙犁并非醉心于这种世外桃源式的境界,那些不过是战斗者精神的陪衬,在平淡和秀美背后的承担感和救赎意识,才是增加作品感染力的原因之一。
    特殊时期的所历所感,被孙犁巧妙地勾勒入文。小说《嘱咐》生动出奇,作者写水生外出打鬼子,八年后路过家乡,请假探望亲人,一路心情,缠绵而柔软,自责、惭愧等感受杂陈。与妻子见面的片刻,真实感人,又带着东方人的含蓄。八年里,父亲逝世,孩子长高,妻子劳顿,但大家谁都没有抱怨。这次重逢,仅仅半天不到,一早妻子就送丈夫又出发了。送别的方式很奇特,用的是冰床,在结冰的白洋淀上悄声行进着。一面是不舍,一面是诗意的画面,最冷酷的与最暖心的元素汇成一幅冬景图,暖流里的光,晨星般闪烁在头上。
    孙犁在战乱中,笔下带出一股轻灵之风,在描述残酷的存在的时候,不忘的是人的爱意的捕捉。《光荣》写一个叫原生的青年外出打鬼子,妻子不解,滑落到暗地,但妇女干部秀梅却在家乡默默工作,帮助原生的老人,支持着前线。最终二人走到了一起。这个爱情故事,有着民间的善恶之辨,家国之情也被演绎得楚楚动人,思想上的隐含也清晰可辨。孙犁写乡下女子,美丽而传神,对于内心纯然气质的勾画,动人之处不逊于沈从文。四十年代末,在《山地的回忆》里,写了为小战士做袜子的女孩,心直口快,又善于助人,在最艰苦的环境里,那些山里人的无私之情,像山野里的清露,含着草香。现代作家中善于写女性美的,有很多,巴金写女性,也是纯美的,不过他好似受到了外国文学的影响,多为幻影里的投射,这与他信仰的安那其主义有关。孙犁却飘出泥土里的声音,是大地上的写真,是田园诗与边塞诗的交融,是乡土精神与战争意识的汇通,这些都在土地上犁出了道道诗行。
    十四年抗战,中国人的损失是巨大的。孙犁亲身体会到反抗侵略的代价,不止一次写到了死,但笔触是淡淡的,有时候侧面多于正面,间接胜于直接。以存世者的眼光,回望着美的陨落,可谓百感交集。《琴和箫》写大菱、二菱受父母影响,都喜欢乐器。但在战斗中,父母不幸牺牲,而两个有天赋的孩子,在转移中也不幸中弹死去。他们本可以有一个完美的家,也本可以成为不俗的艺术工作者,但一切都因战争而终止了。小说中的“我”听到孩子去世的消息后,惆怅感不由升起。作者以战士的口吻,写下了如下的文字:
    当然,我想起那些死去的同志和死去的朋友。但是这些回忆抵不过目前的斗争现实。我想,我不是靠过去的回忆活着,我是靠眼前的现实活着。我们的眼前是敌人又杀死了我的同志们、朋友们的孩子。我的眼前是一个新局面,我们将从这个局面上,扫除掉一切哀痛的回忆了。
    我整天就在那一个小庄子上工作,一股力量随时来到我的心里。无数花彩来到我的眼前。晚间休息下来的时候,我遥望着那漫天的芦苇,我知道那是一个大帐幕,力量将从其间升起。忽然,我也想起在一个黄昏,不知道是在山里或是平原,远远看见一片深红的幕布,飘卷在晚风里。人们集齐的时候,那上面第一回出现两个穿绿军装的女孩子,一个人拉南胡,一个人吹箫,演奏给人们听。
    这是战争岁月里的审美,不是高声呼号,也非慢慢的吟哦,在《白洋淀纪事》的系列作品里,读者看到了战乱、反抗、死灭、希望……那些可爱的人都是有着生活与情感的丧失的,为了抵御侵略,牺牲了自己正常的生活。在不得两全中,奋不顾身才显得那么动人。小说写了五颜六色的乡民,并不掩饰国民性的问题,但反侵略启蒙了百姓,唤起了大众,是清清楚楚的。晚年的孙犁,对于批评家将自己比附为沈从文,不以为然,他知道,自己笔下的乡村,不是超然之图,而是一个大时代到来之前的沉默和不安之景,是人心从暗夜里走出,迎接曙色的一次次眺望。
    读孙犁作品,觉得是受到俄国“同路人”作家的影响的,即善于从侧面写一个时代的变迁,在细小的片段,折射心性之原色。札弥亚丁、裴丁、雅各武莱夫等作家无不如此。但孙犁剔去了旧俄作家的灰色、绝望之气,代之而来的乃是清新、纯然之色。不妨说,以逆反的方式,嫁接了审美之枝,生出另类的花叶来。这种摄取域外经验的方式,在国内并不多见。从这个角度看他的精神背景,也大有可琢磨之处的。
    这是有趣的:写出土地真魂的孙犁,不是用俗语与民谣,或民间艺术完成这些的,而是用了新文学的语言和外国小说结构,即以新形式写出新内容来,但又不失本土性。京派作家也写乡土,但是有些象牙塔中人的儒雅,不免雾里看花。孙犁是战争队伍里的一员,知道血与火,懂得爱与恨,且又善意地打捞出人性中最为柔软的闪光。这在战争文学中,殊为难得,不仅有别于茅盾这类写实作家,与赵树理也完全不同的,他有京派的修养而拒绝了书斋之气,含乡土精神而无凝固之感,通透、自然,文字里流动着云水间的气息。看那些短篇之作,格局都不太大,人物也略显单薄,而人性之井深邃。以往的小说概论,都不太好解释这样的文本,那么说他属于独辟蹊径者,也是对的。越到晚年,他的文字越好,文章出入于古今之间,却无老气。我猜想这与他早年在白洋淀的经验有关,原野里的树,耐得住风雨,无论怎么苍老,样子都是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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