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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李少君的诗:一种精神宣示——“我是有大海的人”


    

李少君被誉为“自然诗人”,在他的诗中,大自然不仅是人类的诗情,更是人类的母巢、依托、拯救者,他并不想对现实中人类的困境进行思辨,而是从人自身的诗性处境中揭示人与自然之间的秘密。由此,他的诗超越了一般的对客观自然的机械表达,具有了独特的意义。
    
    
    
    《每一次的诞生都是痛苦》是李少君四十多年来诗歌创作的精选集,基本上反映出诗人的整体创作。其中的《闯海 歌》大 约五百余行,是一首少见的叙事长诗,描写了诗人在海南的一段准流浪生活,表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海南刚刚设省创建特区时的社会风貌,以及诗人的人生追求。当时的李少君还是武汉大学的在读学生,但不知他为什么是从北京乘坐开往湛江的列车前往海口。正是年末岁初的时刻,北方进入了深冬,而海南却仍是炎热的季节。随着列车隆隆南下,诗人的心也渐渐地热了起来。那些心怀梦想的人们,来自天南地北,有着共同的名字——闯海人。而诗人,则抱着“实现自我超越”的愿望前往大海,一路弹着吉他,唱着自己创作的吟唱歌曲《闯海歌》前行,“既然选择了翱翔,就要横行四海/既然选择了闯荡,就要乘风破浪”。而海南,这块曾经的偏远之地,正在发生着剧烈的变革,追赶现代化的列车。这一时期,也正是中国这个古老的国度脱胎换骨、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的关键时刻。一切都是新鲜的,一切都充满了躁动,充满了期待。“我是有大海的人/我的激情,是一阵自由的海上雄风/浩浩荡荡掠过这个世界”。
    《闯海歌》从“我”的视角表现了海南初建特区之时的中国。其中有到海南的创业者、打工者、投奔者、淘金者、失恋而寻重生者、返国寻找机会者,以及被称为“人才”的踌躇满志者。而诗人在身无分文的时候,正是用一把吉他在公园的角落唱歌“得到了人生第一笔巨款”,亦因此而信心倍增,决定要“边走边唱”,走遍海南全岛。在那个活力脉动、万象更新、一切都充满希望的时刻,诗人不仅获得了人生的历练,亦对中国的历史、社会、文化有了更为深刻的体认。
    也许海南之行并不是一种偶然,而是命运的安排。毕业后,李少君真的来到了这个美丽的岛屿工作,这并不是一次偶然的“流浪”,而是一次奔赴,一次扎根,一种对理想的追求,也是一种时代的缩影。风华正茂的诗人要寻找自我、发现自我、实现自我,在这块亟待开垦的土地上画最美最好的图画。随着大批的岛外人士汇聚海南,这个刚刚还没有红绿灯的地方,已经成为中国改革开放的一种标志、象征,也成为李少君诗歌创作的新起点,后来他的创作进入新的境界,最具影响的是被誉为“自然诗人”。
    
    自然是一个内涵丰富的概念,具有多重含义。首先是“自然而然”,强调事物存在的客观属性,不强调人的主观意志,要求顺应事物自然存在与发展的必然性。这其中也体现出人对自然存在规律性的尊重与重视,按照自然宇宙的规则来行事,不能以人的主观能动性来违背客观存在的法则。这涉及到自然的另一重含义,即作为客观存在的自然。客观存在的自然指的是宇宙自然,是一种具有内在结构与律动的客观现象,有自己的物质构成与运行规则,存在着复杂的物质形态与力量形态。在中国传统认知中,已经知道人是宇宙自然的组成部分,虽然人有自己的独特属性,却必须遵循自然的基本规律。这种规律,大致可以用老子的话来解释,就是“道”。而我们日常所说的“大自然”更多的是指宇宙自然形态中人能够直接感知、体认的客观存在。诗,正是对这种自然的主观表达。
    李少君认为,“自然是中国古典诗歌里的最高价值,自然也是中国人的神圣殿堂。这实质上是一种诗性自然观。”所谓的“诗性自然观”,很可能表现在这样几个方面。首先是从诗人的存在意义来看,人不可能脱离自然,亦不可能在违背自然法则的前提下获得存在意义。自然天道是人思考、行动的出发点、归结点。虽然人具有自身的独特性,但这种独特性并不能独立于天道,而是隶属于天道,是天道的一部分。
    其次是从诗歌的创作来看,诗人要表达的是人的情感、价值观。但这种表达应该以天道为出发点,而不是以人为出发点。这也是中国古典诗歌最突出的特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表现了远古时代人的生活方式。但就诗歌而言,这种人的生活方式是在宇宙自然的法则之中存在的。也就是说,日出的时候,给予了人劳动工作的可能性。这时,人们应该去按照这种可能性去工作。而日落之时,人们应该按照自然运行的规律去休养生息,获取继续工作的能量。由于这样的表达揭示了宇宙自然与人之间的深刻关系,具有了永恒性。这样的思维方式也深刻地影响了中国诗歌。即使是那些写人的活动、社会形态的诗,也往往要从宇宙自然出发。
    再次是在具体的诗歌创作中,对自然存在的描绘与体悟极为重要。并不是说诗歌必须去描写自然景色,而是说诗歌的表达往往从自然存在的具象出发起兴,也并不是简单地告诉我们一种哲理性的“意义”,而是从自然存在呈现出来的意象中把人的感悟带入至诗歌所要表达的价值之中。当诗歌纷呈叠现的意象吸引了我们时,也透露出人对自然的情感、理解与体悟。
    “凤凰,一定是天边彩霞的奇幻转化/如此明艳斑斓,又如此神行飘逸/以丽天为疆域,与日月并驾齐驱,翩然飞翔/只有你和你的诗篇配得上这灿烂的荣耀/在宜昌秭归,我看见过朝霞和晚霞后得出这一结论”(《端午怀屈原》)。这是一首感怀屈原的诗。但诗人并不具体描写屈原做了什么,是怎样的行状,而是从自然起兴,用凤凰作比。这里,凤凰并不是一种“动物”,而是宇宙之间的“精灵”,带有明确的象征性。可以看出来,李少君的诗持续了中国古典诗歌所表现出来的自然性,使我们能够感受到中国诗歌一以贯之、血脉相传的生命魅力。
    承续传统诗歌的价值体系、思维方式、表达方式当然是非常重要的。这可以从一个角度证明中国新诗仍然具有高贵的品格。不过,就李少君来说,他较为集中地创作了许多被称为“自然诗”的诗歌,应该是有其独特原因的。也许,我们可以从他的经历中找到一点蛛丝马迹。他的处女作《蒲公 英》是 初中时创作的,发表在湖南的《小溪流》杂志。这显然是一本面向少年儿童的读物,正是这首散文诗使李少君受到了巨大的鼓舞。这篇仅仅只是起步的作品,是在诗人看到了蒲公英四处飘散时生发的感慨,带有明显的少年忧伤,表现出了由自然存在而至人生命运的某种意味,也是对人与自然存在关系的一种表达。在刚刚起步的时刻,李少君的创作就从大自然的生命中得到了启示。这成了他的一种心理印记,一种“潜意识”,对他之后的创作有重要的影响。
    李少君少年时代应该是在湖南度过的,这是一个植被丰茂、万物竞生的所在。少年的诗人对大自然这种旺盛的生命活力有深刻的体验。他的大学武汉大学,坐落在美丽的珞珈山麓,那时还保留着大自然的原生形态,樱花盛开,东湖湖水延展至天际线,浩荡的长江穿城而过,蛇山、龟山临江而立,大自然似乎把最具特色的面貌呈现在诗人面前。而在海南的经历,更强化了这种自然的魅力。这里不仅有山,有千姿百态、各美其美的植物,更重要的是,还有大海。李少君“把自然作为一种参照,一种价值”,自然和诗人的内心是融合的,没有任何的冲突与悖谬。这种内在世界的生成触发了李少君的诗情。虽然桃花潭可能是一件珍贵的“古董”、一坛“好酒”,但更重要的,“桃花潭是一个自然天成的音箱/清晨百鸟啾啾,牛羊哞哞,人声渐起/黄昏,小溪从山间汇入青弋江的寂静/被对面渡江而来的小船的浆声划破……/余音未了,又一条鱼泼刺一声跃出水面/夤夜,终被纷纷坠落的桃花一一消音”(《桃花潭》)。在诗歌中描绘自然景色千姿百态者甚多,但集中描绘其声音的作品却比较少。对自然天籁的描绘反映出诗人体验观察的细腻、深刻,而这种描写又非常集中地表现出了大自然声音的变化起伏与节奏韵律。
    
    当然,李少君也有很多诗歌是描绘自然世界的存在样貌的。但他并不满足于平面勾勒,而是力图超越这种平面化的表达。一些诗句甚至具有非常明显的哲理意味。他这样描绘雪的世界:“雪创造的世界,也被雪辖治/飞鸟被雪藏了/猛兽也是/连鸟鸣也消失在丛林里/整个世界都被霸道的寒冷专制禁锢/连院子里的一丛杂草,也凝结成了一朵冰花”(《雪国》)。在大雪覆盖的时刻,世界“被雪辖治”,这样的感觉是少见的,却表达出了某种普遍性。因为飞鸟、猛兽都在这样的“自然”中隐藏消失。然而这并不是雪世界的全部,“被雪藏的还有城镇、村落/以及人的踪迹和喧哗的声响”,这里表现的是雪藏之后世界的“静态”,但世界并不仅仅如此。“有两匹马不知从何处突然跑出来/马蹄踏得积雪和冻土吱吱作响/群犬狂吠,冲破寂静的清晨”,在“静”的调色板上,忽然出现了“动”,并且由静而动,而大动,使这雪所辖治的世界有了生气。仿佛是一幅古典雪山图,动而显静,静而显动,动静相宜;以无声显有声,以有声衬无声,有无相生。
    也许是诗人更多地生活在南方,对雪的感觉极为敏锐,但与常见的那些描绘雪世界的雄伟壮阔有明显的不同,李少君极善于在细小之处感悟到诗意。这是他的诗歌极为重要的特征。“每临春天,万物在蓬勃生长的同时/也在悄悄地扬弃掉一些细小琐碎之物/比如飞絮,比如青果/这些大都发生在春夜,如此零星散乱”(《春夜的辩证法》),对人们很少能够注意到的自然之象,李少君充满了兴趣。他认为,“神很容易就在小事物之中显灵”(《荒漠上的奇迹》),“雨中,细小的草在呐喊/台阶上溅起水花/随后散成泡沫”(《疏离感》),即使是无际的戈壁滩,北风劲吹,砂石漫卷,但诗人注意到的却是“草丛里的小昆虫/按捺不住兴奋跳了出来,热闹溅开/她们又开始叽叽喳喳”(《戈壁滩》)。诗人为我们构建了一种常人少见的别样的充满诗意的大自然的诗性形态。
    大自然的诗性形态至少应该有这样两方面的含义。首先是大自然,不论是谁,都不可能规定自然的存在与否。其间的差别只可能是人对存在事物的了解、感悟有差别,观察体验的角度有不同。不论这些差别不同有多么大的距离,其客观性都不能改变。其次是诗性,是一种主观现象。这种主观性并不是对大自然的否定或改变,而是由于不同的人会产生不同的认知与体悟,表现出个体之间的主观性差异。科学家可能更注重其科学性,而诗人则更注重其内心世界的反应。诗人面对自然存在可能会激发出创作的冲动。这种冲动并不是要客观真实地记录自然存在,而是要通过对自然物象的描写表达与诗人内心世界一致的情志。如中国古典绘画往往借助对自然的描绘来表现画家对人生、人格的追求。 (下转第7版)(上接第6版)画家画竹,并不是要描绘现实中真实的竹,而是要表现出高人才子在人格上的“清高雅致”。竹是客观的,而清高雅致则是主观的。这种主观与客观的统一就是艺术的表达。诗歌也同样如此。大自然的客观存在为诗人诗性的抒发提供了基础。而诗人创作的诗歌则是依托于这种客观存在的主观体悟。所以钟嵘在《诗品序》中谈到,“春风春鸟,秋日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时之感诸诗者也。”就是说,自然气候的变化,春夏秋冬各有不同,但它们共同的地方是能够触动人的诗情。因为自然存在与诗人的创作有极为密切的关系,故“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由此可知,诗歌与大自然之间具有一种天然的关系。自然存在不仅是激发诗人情感的客观存在,也是诗歌表达的重要手段与重要内容,它本身就具有了强烈的诗性意义。关键的问题是,诗人如何把它表现出来。
    就李少君而言,很重要的一点是他表现出了人与自然之间的根本性关系——自然是人的归属与依托。这一点是具有神性意味的。“众鸟在海面翱翔/众树在山头舞蹈/……星光璀璨,整个天空为我秘密加冕/我感到,整个大海将成为我的广阔舞台/壮丽恢宏的人生大戏即将上演”(《夜晚,一个人的海湾》)。在这里,大自然是人生意义的证明,是实现自我价值的舞台。“寒冬如期而至,风霜沾染衣裳/清冷的疏影勾勒山之肃静轮廓……若可选择,我愿意成为西山/这个北京冬天里最清静无为的隐修士/端坐一方,静候每一位前来探访的友人”(《西山如隐》)。北京西山,正处于燕山、太行山间的风口之处。冬天北风强劲,气候寒冷。但这里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水系纵横,远离喧闹,是一处清静的所在。在这样的环境中更能感受到自然之气、天地之神,是诗人向往的理想之地,也由此,隐喻了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人应该与自然紧密协同,以自然之态来完成自己的人生之旅。“夏季的到来治好了我的忧郁症/丽日蓝天让愁郁无处躲藏/清风和爽扫除了荫翳/夏天彻底缓解了我的精神紧张//是的,夏天的到来拯救了我”(《夏天的到来拯救了我》)。尽管这里描绘的是季节转换带给人的变化,但仍然隐喻着自然对人的救赎意义。当人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时候,也是人获得拯救的时刻——实现人的自我价值,成为人的精神归属,疗救人的精神疾患,解救人于困惑之中,等等。在李少君的诗中,大自然不仅是人类的诗情,更是人类的母巢、依托、拯救者。这使大自然具有了一种超越凡俗的神性意义。
    李少君的诗歌涉及众多的题材,他并不是仅仅只创作那些与自然有关的作品。但无疑,他的诗歌比较集中地体现了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并企图在诗中给予人们更多的启迪。他并不想对现实中人类的困境进行思辨,而是从人自身的诗性处境中揭示人与自然之间的秘密。由此,使他的诗超越了一般的对客观自然的机械表达,具有独特的意义。“我是有大海的人”也就成为诗人的一种精神宣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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