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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之泉,悲剧之源


    


    在文学史中,总是有这么一类作家,他们去世后悄无声息地淹没在历史洪流中,然后突然在某个神奇的节点,意料之外(因为大多数时候我们无法解释为什么这个小说家会突然再度绽放,几乎就是一种神迹)又情理之中(因为他们确实优秀得配得上这样的荣耀)地被打捞上岸。
    相比于同时代同为爱尔兰人又同为短篇小说作家的奥康纳的光彩夺目与经久不衰,梅芙·布伦南这颗文学之星显得有些暗淡与沉寂。在她默默无闻地去世之后(没有任何一家爱尔兰报纸为她的死讯发布讣告)的第四年,美国克里斯托弗·卡德夫出版了这本《情感之泉》,再度点燃了这根早已熄灭的蜡烛。与此同时,该书得到了许多作家尤其是艾丽丝·门罗的高度赞誉。不难理解门罗对这本书的热情,除了对女性处境深刻而细致的描写外,在她实验性的短篇小说集《你以为你是谁》中更是采用了《情感之泉》的结构模式:以同样的主角为引线串联起每个短篇的珍珠,它们既互有关联又可独立成篇,最终凝结为一种可媲美长篇小说的容纳性。
    真实与荒谬交错
    《情感之泉》整体可划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以小女孩梅芙为主角的几则短篇。每一篇都像是快枪,篇幅不超过十页。虽然尚不够完美,却足以令人惊奇。梅芙·布伦南在这像是习作的短篇中展现出来的是对人性内心幽微的洞若观火,哪怕只是一个在传统意义上天真无邪的小女孩,她也有虚荣、嫉妒甚至是社会给她带来的困惑。即使是一个小女孩,其内心深处的思想与情感也足以被细腻地捕捉、挖掘。
    《情感之泉》的第二部分是关于罗斯和休伯特夫妇的六个短篇组成的故事。自此开始,小说脱离了青涩的气质,行进到伟大作品的行列中去。我们阅读这六篇小说的时候,仿佛进行一次奇异的时空穿梭。这六篇小说的顺序并非按照惯常的线性序列排序,每篇小说的时间线也几乎都是错乱的,而且回忆与意识总在某个瞬间突然扯出一个线头,将故事的进程绕向往昔的回忆。更至关重要的原因是,小说每一次总像是新萌生出一个开头,总是在每个开头一遍遍重复介绍着人物的关系,仿佛每一篇都是独立的孤岛,仿佛梅芙·布伦南在将他们人生切成了几个单独的截面。在这种蓄意营造的疏离感中,某些句子、看法、符号散落在不同的篇章中,产生了一种神妙的磁力。
    比如,《淹死的男人》中第一句话是“妻子死后”;而在之前的短篇中,妻子罗斯认为自己可以比丈夫休伯特活得更长;在《家的壁垒》中罗斯说过“我永远也不想离开这栋房子”,而在之前的短篇中,家是她想要逃离的地方;在《年轻姑娘可能会糟蹋到她的机会》中,罗斯感慨道“我正在想,结婚真好”,但在之后的篇章中,婚姻是将她永远困于其中的牢笼;还有罗斯那双绿色的眼睛的象征意义也随着时间发生变化。这些呼应的真实感源于它们的荒谬感。当我们回望自己的人生时,会发现曾经看似坚不可摧的想法,在现实与命运的作用下早已转向了完全相反的方向,最终沦为可笑而残忍的错误。
    永恒的死亡常态的孤独
    命运的荒谬不仅在于其变化,也在于其不变。《情感之泉》第二部分以死亡开始,又以死亡结束——死亡是永恒的。某种意义上,死亡也是整部小说的基调与氛围。当休伯特向罗斯求婚时,她的回答是“好的”;而罗斯去世前最后一句对休伯特的回答也是“好的”。这句话微妙地联结了死亡与婚姻的纽带。婚姻在小说中给读者的感觉就是一潭死水,死气沉沉却又无法逃离。人们在生活中慢慢逼近死亡,又在死亡中苟延残喘地活着。小说中情绪的波动、冲动、崩溃像是对这种死一般生活的挣扎,但日常生活就像一个巨兽、一头鲸鱼,吞噬了所有的挣扎与逃逸,就像死亡吞噬一切。这就是为什么小说中意识的流动(所谓想入非非的概念)和日常的固定会制造出这么强的张力。在《饥饿的侵袭》中罗斯日复一日地扫灰——那些灰尘是新灰尘,但却和旧灰尘没什么两样。这几乎是第二部分的象征,每一篇都是某种意义上的重新开始,却都共享着相似的主题,如同每一天都是某种意义上的重新开始,但又同样像是前一天的复制。
    人与人之间的壁垒是贯穿第二部分的主题。小说采用第三人称叙事,好处之一是作者可以挥洒相对文学性的精湛描述。比如这样的句子:“残余的日光只能在它永远退出前轻触这个世界。”这句话的优雅在于“轻触”,给无形的日光赋予了实际的动作;形容词“轻”更为这个动作增补了质感,将这种拟人化的恋恋不舍变得含蓄与克制。比如“玻璃仿佛被雨水溶化一般”更是具有新颖的诗意色彩,溶化一词既精准又美妙,玻璃和雨水两种不同的符号被奇异地融合在一起。但更关键的是,通过运用第三人称,小说的笔触可以自由地游荡在不同的视角之间。
    第二部分常用的技法就是:同样一件事,用罗斯和休伯特两个人不同的内视角去观看与思考,以此引爆反差的效果。不光是两位主人公,每个人之间都是疏离的,无论什么关系——包括亲情、爱情、婚姻甚至是施舍的关系都无法乞求理解与交流的联系。在第二部分的最后,这种空虚感到达了顶点,其外在的象征就是那个罗斯空无的房子,“那里面什么都没有”,而他们的生活不也是如此吗?休伯特哭泣——他没有为罗斯而悲伤,却因为没有为罗斯悲伤而悲伤;他在他自己也参与制造的罗斯的孤独中映照出了自己的孤独,但这种因无法沟通而产生的孤独同样无法与人沟通。所以一切回归常态时,不值得向任何人说起。常态,因不起波澜而越发恐怖的常态。
    不断交织回响的悲剧
    《情感之泉》的第三部分则是关于另一对夫妻迪莉娅与马丁的故事。篇幅和第一部分很像,都没有复杂纷繁的情节,但这些短篇更加注重意识,有时叙事被隐匿,充盈着小说的意识气体般的膨胀。和第二部分相似,第三部分同样关于婚姻的主旨,同样打乱时间线。甚至这两个家庭都极为相似:在外部有着同样的网球场、花园、金链花树,甚至于罗斯和迪莉娅都被强调有一双绿色的眼睛;而家庭的内部,他们的妻子同样成为了附庸与被驯服者,同样对丈夫恐惧、对自己感到羞耻;而她们的丈夫,同样自命不凡,也同样虚伪,甚至于他们自己内心深处相信这种虚伪。
    第三部分真正的核心,也是让它真正与众不同之处则是同名短篇《情感之泉》。它摆脱了夫妻双方的视角,引入了第三方的视角去审视这段婚姻,即马丁的姐姐珉。珉既是和他们有着深切关联的人,又是婚姻的旁观者——所以这并不是一个上帝般的视角,而是一个偏颇甚至偏激的视角。
    可以说,第三部分其他的小说都以《情感之泉》为参照系。前面的篇幅留下了斑驳的血痕,某些地方会得到一定的诠释,而在某些地方则会背离。比如马丁的自命不凡,他的根源就在于原生家庭对他的冀望与宠爱,而最终的结果——通过珉相对客观的眼光——却只是沦为平庸,现实成为对他风起云涌的自我安慰的残酷讽刺;比如马丁对宠物的态度,在之前我们似乎觉得马丁天然地对它们厌恶,而在《情感之泉》中马丁曾经想养一条狗,却被母亲毅然决然地拒绝。因为视角,这件事看似轻飘飘地一笔带过。但这浮光掠影的瞬间澎湃着漩涡般的力量,足以引起各式的阐释。
    在小说的结尾,珉坐在房间中,周围都是迪莉娅遗留的物件,却幻想着没有迪莉娅掺入的原本家庭的生活。“情感之泉”在小说中是一个象征,人们会把自己的有机的感情投射到无机的物件上。而最终在生活的改变下,曾经美好的象征变成了虚弱的反讽,情感之泉不断涌出最终形成生活的泥沼。珉鄙夷这个象征,鄙夷符号引发的感性想象,但最后她也同样逃离不了幻想的囚笼。
    透过小说的棱镜,第三部分心满意足的真实面容是一个狰狞的悲剧,因平和而狰狞。小说就是一间悲剧的房子,在这里悲剧不断交织与回响:男人的悲剧,女人的悲剧,结婚的悲剧,单身的悲剧,生活的悲剧,死亡的悲剧……无可挽回,无可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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