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皆空:《与光与影与空》的后人类赛博图景
http://www.newdu.com 2024/11/29 04:11:52 中国作家网 黄灿 参加讨论
科幻作家特德·姜在小说《巴比伦塔》中构建了这样一个“可能世界”:古代巴比伦人修建通往天堂的高塔,经过漫长艰苦的努力,他们凿开天顶,并爬了上去。这些筑塔人发现他们踏上的不是天堂,而是他们脚下矗立这座高塔的平原——世界是一个相连的圆筒,但以摊开的方式向我们展示,这是特德·姜的神秘学解释。 这一解释基于西方基督教圣经故事。与之对应的,孙健敏(笔名X程序)的科幻小说《与光与影与空》同样建构了一个基于东方神秘主义的宇宙模型,而且更复杂:人造第八大陆蓬莱州吸引了大量想发石油财的淘金者,却因新能源的更替使这些人都成了贫民。这其中亚裔居住的新唐城,成了整个多文明宇宙业力的枢纽。 这一幕似曾相识,科幻电影《黑衣人》(1997)中曾出现过将银河系置于项链中的设定,但又有别——与电影中单一设定不同的是,《与光与影与空》将之作为世界建构(world making)的基石:从物理空间上而言,地球位于多文明宇宙的底层(甚至成为高等级文明的“牧场”),蓬莱州则位于地球社会的底层。正是在这不起眼的废土上,新唐城悟空寺修理厂内蕴含的“曼荼罗”(蝴蝶效应矩阵)以意识虚空的方式,容纳了宇宙中所有事物的素材,在地球受到高等文明威胁时,却成为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关窍之地。 这一复杂精巧的设定大概受到佛经中“芥子纳须弥”之说的影响。在科幻创作中,“设定”是相对容易的,但“机制”和“原理”却困难得多,也不讨巧,毋宁说那不是科幻创作者的工作。然而一旦“较真”的作者在这条道路上取得进展,“可能世界”的真实性会呈现几何级数的增长。正如表现人工智能的科幻作品繁多,但真正触及核心,即“算法何以转化为智慧”这一问题的,寥寥无几。这也是电影《银翼杀手》和美剧《西部世界》在这一谱系中具有独特地位的原因。小说挑选了这条困难的道路,它要将这一“设定”推动起来,让它运转,看看之后会发生什么。 正是在作者的勇于尝试下,我们不仅可以看到“新唐城宇宙”的物理模型,也能看到基于佛教所言“缘分”的逻辑模型,那更像是一个克莱因瓶的纠缠结构,无分内外、因果、大小。在这一宇宙中生活的主要人物,因而也具有强烈的自反性(self-reflexivity)。 这一自反性也有两个层面。一方面,由于这一世界结构是扑朔迷离的,作为观察者的人物不可避免面临严重的限知视角。人们生活在这样一个宇宙,不仅天空上会随时降下外星人,自己的至爱亲朋也可能“非我族类”,生活的空间更是因为种种不可思议的技术而扭曲混乱。隐藏在所有表象背后的,是地球人类因为处在技术链底端而被操纵和拨弄的无常命运。如同洛克克拉夫特笔下被克苏鲁操控的人类一样,平静的日常生活背后,是深不可测的未知命运的深渊。 限知视角既是故事世界内的必然,也因而成了作者的文体风格。他并不避讳这种相对隐晦的写作方式,但作为一种文体自觉,在每一章最后设置了两个补充叙述结构:“本章回顾”和“小贴士”。虽然这种尾注式的说明极为罕见,但确实有助于读者走出叙述迷宫,在纷繁的信息涡流中把握住故事主线。这也说明作者虽然在设定上立意较高,但并不执着于取悦精英读者,而希望面向更为广阔的读者市场。 另一方面,人物的行为、选择也会影响这个世界的结构变化。截止到已完稿的三卷来看,新唐城乃至整个地球的命运,都凝聚在光(井下光)、影(卓深影)、空(波夜空)三个年轻人身上。关于这一点,小说呈现出一种耐人寻味的张力:即世界的设定越复杂多变,人物的关系越有一种少年成长小说的纯净自然,而当我们接受这一份简单时,后人类赛博叙事“闪烁的能指”又抹除了这种简单。 不妨来看三位主人公:井下光是破产家庭卖给地狱修女的女孩,历经磨难训练成地域修女接班人,出逃后被悟空寺修理厂收留,对外身份是知名主播,秘密身份是反抗组织快闪革命党的首领欢乐女神,革命后成为共和国议会首席代表。卓深影是放牧地球的外星人蜜之蜃姬的能量分身,有一个名义上的母亲卓霓裳,后逐渐觉醒自我意识。波夜空是悟空寺收留的孤儿,也是快闪革命党干部,又是保管、控制宇宙核心曼荼罗的关键人物。 相比于另外一对出身明确,目的也明确的主要配角顾得满与河原细美,三位主角漂泊多变的身份带来大量可变性。与其说三者之间构成隐约的三角恋爱关系,毋宁说,是每一个人拼命成长求存的人生经历,使他们向互相陪伴的关系攫取更多的“确证”。以卓深影为例,一个能量态的“后人类替身”究竟能否完成对主体性的确认,让人深感兴趣。小说中用大量篇幅描写了桌深影附身于地球人后的形貌,也用了经典的镜像视角来拎出多重主体的问题。显然,除了其强大的破坏力,卓深影就是一个典型的“现实增强(AR)后人类”。就像维伦纽瓦在电影《银翼杀手2049》中对于人工智能Joi的处理一样,AR后人类不可避免面临影像的替换、叠加、接触与载体(在电影中是发生器,在小说中是捕捉她的项链)等一系列问题,这些问题的最终指向,都是对于主体的追问与确认。 因而在成长小说的表皮下,我们得以窥见小说中“空”(我们姑且先从世俗的角度理解这一含义)的一面:后人类主体如同湿漉漉黑树枝上闪烁的脸庞,它的呈现永远是暂时的,片面的,漂浮的,对于它的确认必将带来三位一体的联动:自然人自我的成长与成熟(友情与爱情)、赛博自我的展现与消失(多重身份的确认)、量子纠缠宇宙中对自我的再次叩问(危机的发生与应对)。 于是我们看到,小说中人物关系图谱就以不断崩解又不断缠绕的方式滚滚向前推进。能够将其凝聚而不至于在这个疯狂闪烁的世界崩溃的,除了每个人物对于自我的追寻,大概还有作者对于“空”的另一面的理解。小说借用了大量佛教元素,这其中“空”自然少不了缘起性空之“空”的妙意。在作者看来,这一宇宙固然光怪陆离,但万事万物皆有缘法,曼荼罗对应宇宙是如此,光影空三人承接空藏大师贪嗔痴的缘法也是如此,一切都在一种类似于蝴蝶效应的缘法中得到解释与安排。围绕着“空”,我们既能看到后人类景观“闪烁的能指”带来的主体的漂浮生灭,也能从“万物皆有缘法”的角度,窥见这一茫茫宇宙秩序的一角,而不必像《星际穿越》中那样,以人类有限的理性撞碎于神秘无限的宇宙,“不要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空”的一体两面,恰是小说带来的奇妙感受,也是作者努力把握的创作特色。 最后,有鉴于小说还未完结,从读者的角度谈一点期待。《与光与影与空》有一个尚未完全展开的巨大写作资源,那就是作者实际上对“新唐城”进行了完整的空间规划。这里面包括“河南森林”、“李家废地”、“天空的面具夜总会”、“陌路小酒馆”、“悟空寺修理厂”、“上秘院”、“地狱号邮轮”、“天堂号飞船”等一系列颇具吸引力的空间景观。这些景观本身具有浓郁的赛博朋克风格,也不断将“新唐城宇宙”的拼图进行完善。从故事发生的空间而言,它们比决定地球命运的外太空更具体可感,也更具有吸引力。如果未来的故事更多发生在这些可感性强的空间中,或者通过故事,进一步凸显这些空间的“新唐城性”,那么无论是服务于主线叙事,抑或另表一枝单开外传,都有助于读者进一步认同这一初创不久,还在不断发展中的小小宇宙,也会对“空的两面”这一主题表达产生更深刻的理解。 “慢慢走,欣赏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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