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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的强盗店”之外:《与光与影与空》的想象力


    

在科学信息过载的时代,究竟什么才是科幻小说?读者还在期待从科幻文学中获得想象力的新鲜和纯粹的喜悦吗?这是我在阅读X程序的新作《与光与影与空》时反复被唤起的问题。在当下,星辰大海已经从几十年前的激越狂想变成了流遍纸面的空疏指代,黑洞超光速也只不过是卖座大片几笔轻描淡写的背景设定。科幻不再意味着陌生化、审美挑战和未来,它仅仅是一种日常生活的形容词,作为一种类型的“科幻”本身已经超载。我所疑惑的是,“虚拟现实”“元宇宙”们在头戴式屏幕内外反复召唤着某种借尸还魂的未来,它们能够直接提供神经刺激,相比之下,坚持科幻这种文学类型似乎显得老旧、保守,缺乏一种确凿的刺激性。那么,在《与光与影与空》中仍然吸引着我们的想象力,究竟是什么?
    1、世界即寓言
    《与光与影与空》系列是坚持科幻文学范式的,这或许会让一部分读者感到“失望”:它并不是科幻大片的文学剧本,不符合大众对爽文和强设定科幻的期待,也不打算在成串的科技名词中堆砌出一个欣慰的未来。但是,如果读者喜欢智性而考究的故事,它是一个用科幻形式讲述的人性寓言。这个注定要篇幅宏大的故事有着经典的解谜结构:未来人类在海洋中建立起新大洲——蓬莱洲,然而经济危机让它从新富之地变成废土之城。在蓬莱洲,一道一分为三的神秘流星击中光、影、空三人,并将他们的命运连在一起。三人在各自长大后相遇,开始调查与他们的生存、记忆与未来生死攸关的问题:为何蓬莱洲里的一座废城——新唐城——里的细微变化会导致宇宙中的剧变。逐渐,他们发现,新唐城的谜底本身不再重要,构造谜语、解谜和再构造谜语,却成为整个世界最生死攸关的事情。宇宙之谜即是语言之谜,当各方人物悉数登场后,有关人造大陆蓬莱洲,有关地球,有关宇宙的秘密被依次揭开:宇宙里的高级生命远超人类文明,他们以摩西沙罗、意识体蜃姬和人工智能“财神”为首,将地球当做赌博取乐的场地,在他们的诱导之下,人类先是斥巨资建造了蓬莱洲,又在能源危机后迅速抛弃了它,让这片积累了无数血泪的土地成为养蛊场,让其中人类的你死我活成为宇宙大佬们的一场进化游戏。在这个漫长而揪心的故事中,故事发生地——地球上的蓬莱洲新唐城——历经石油泡沫、经济崩溃、战争、革命、瘟疫和“革命后的第二天”,种种苦难背后均有造化弄人,也抛出了一个极端情境:反抗具有绝对力量优势的文明,有何胜算可言?当人类被作为棋子拨弄时,如何能逃离命运的强盗店?或者,更尖锐的问题是,人们真的要逃离它吗?
    世界即寓言,语言即坛城,这个故事中的道理同样也作用于讲故事本身,如何构建宇宙的拓扑学,正是诸多现实感觉、现实态度的投射。在《光与影与空》构筑的诸多设定中,现实世界决定了这个想象世界的地形。蓬莱洲的各路人马几乎是直觉性地选择了反抗,哪怕是作为高级生命的地球代理人的几位,也更多是借助外星力量来实现自己的目标,自由意志成为人类标识自身的符号。也正是在这里,本书给出了明显不同于当下科幻的答案。在当代科幻中,宇宙被心理性地视为竞争空间,它的唯一运行规则便是绝对理性,或者说力量法则,弱小必须服从强大,人性必须服从于理性。然而,当人们钦佩于“黑暗森林法则”的想象力,或是争论“要人性还是要生存”时,似乎都忘记了选项既不必要,也不可能只有两个。能否意识到强权之外还有规则,似乎已经成为划分宇宙想象的一道分水岭:此端是一个必须接受强权的黯淡未来,彼岸是一些陌生、危险和生机并存的可能性,它通向无数扇另外的门。《与光与影与空》显然更靠近后者,即使面对整个宇宙联军的威压,新唐城的“刍狗”们仍要按照自己的意志尽力一搏。实际上,它的主要笔力都放在人类抗争命运的复杂意志上面,而非建造新式宇宙飞船。新唐城里浓缩了人类世界的众生相,其中有理想主义者,有野心家和投机分子,有遗世独立的人类导师,也有懵懂而盲目的大多数。他们的动机、愿望、行事复杂地纠缠在一起,最终产生的效果,就是地球作为宇宙间的一粒灰尘,却能在无限空间中搅动起轩然大波。从这个意义上说,《与光与影与空》的科学理论基础更接近复杂系统,而非简单的物理决定论。作者不断好奇的是,某个个体/局部如何探索和改变了整个系统,在某个临界点上,复杂系统会被一个简单因素改变。在这个意义上说,《与光与影与空》并不提供故事浅表的爽感,却能让习惯传统文学阅读的读者感到索解的满足。宇宙生命的设局、人类社会的革命和政治斗争,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纠葛……本书结构复杂,读者需要耐心地在情节中抽丝剥茧、寻谜解密,在宇宙中找出自己的那份答案。或许在整个故事的最后,宇宙的终极答案并不是英雄拯救了地球,也不是找到了宇宙的真理,而是“认识你自己”。
    2、“曼荼罗”里的希望
    回到文章开始的疑问,科幻学者罗伯特·斯科尔斯(Robert Scholes)曾说,科幻这一类型的根本并不在于想象科技如何改变人类的生活,而是想象人类如何在环境中不断求知,尽力适应新的环境。科幻文学逐渐肩负起这一重任:在科技越来越显现为主宰力量的时代,人类如何同包裹它的科技相处,是借助科技延伸自己,亦或是从侵占性的科技手中抢夺自己的定义,或者构想一种完全异质的科技-人?一个有趣的历史事实是,科学文学的起点也是人类开始反思理性自我的时刻。黑格尔在19世纪初的一次演讲中,提出了后世反复被引用的那句话:“当我们在眼睛里观察人类的时候,我们看见了夜晚,那个使我们害怕的夜晚:世界的夜幕在我们面前升起。”人类开始意识到,人诞生于世界的黑暗虚无之中,并坚持地保持自己的存在。这几乎曾经是人类认定的自己的全部。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玛丽·雪莱写出恐怖故事《弗兰肯斯坦》,它被追认为第一篇科幻小说。科学家用电制造出了新的生命“怪人”,他甫一诞生就超出了造物主的掌控。与其说科幻文学将科技放置在描写中心,不如说,对人类命运的关注才让人们想象未来科技,于是我们才设想电力技术下的科学怪人,控制论技术下的赛博格,网络技术下的神经漫游者,以及基因技术下的秧鸡人(《羚羊与秧鸡》)。在科幻事实的堆叠中,人性被无数次改写涂抹,时至今日,它似乎成为一个可以被扔下的包袱,通过生物技术、数字技术和人工智能技术,人们终于能制造出超越普通人限制的“超人”,比起在人文学界不断唱衰的后人类(posthuman),人们更愿意积极拥抱这种无所不能的超人(transhuman)。这种对人类增强的期盼似乎建立在一种假设之上,未来不是一片普通人能够生存的乐土,只有在各种参数上全面增强的人类,才有能力迎面未来。这条人类进化的单行道同宇宙强权相搭配,独独无法提供答案的是,普通人是否会直接被淘汰。科幻故事更关注的是人如何做出选择,而非最合理的选择,在超人的未来世界里,科幻故事和普通人都没有存在的空间。
    《与光与影与空》里设计了许多奇异的“非人”和“超人”:有星球那样大的单细胞暗物质生物;能够瞬间杀人于无形、没有实体的纯意识生物;在云端永生,拥有666个放生机器人的超级人工智能;能操纵时空的外星生命……它们充分释放了科幻的想象力,但这并个故事并不属于这些“非人”和“超人”,三个主角是挣扎求存者的奇异代表,他们组成了并不纯洁的“地球联军”:光(井下光)来自蓬莱洲的贫民窟,被破产的父母卖给杀手组织,曾被宇宙高级生命控制着由生到死的一切,连死亡都不由自已;影(卓深影)本是纯意识生物、地球的操纵者蜃姬的分身,却在地球上发展出了属于自己的独立“人”格,选择背叛主人,与地球人站在一起;空(波夜空)虽是普通人类,但他身上反而谜题最多,按照故事走向,他注定要承载最多痛苦。三人显然并不“超人”,然而,他们确构成了人类进化的另一种方向:在向超人进化的单行道外,还有同其他生命的协助共生。作者有意识设置三人形成相互依赖的关系:影曾吸收了光无法承载的悲惨过往;空对影有好感,而光则下意识地喜欢着空。这种情感关系并不仅仅是恋爱,他们更像是在生命状态上形成了奇特的相互支撑,相互补充。正如本书题目《与光与影与空》,重要的并不是分开的光、影、空,而是“与”,是在相互支撑中形成的无法分割。三人的组合有很大的理想性,它寄寓着自由、赤诚、无私等人类的美好品质,即使在蓬莱洲的废土之下,这些品质依旧被人们所期待。
    相互共存的逻辑延伸成为整个宇宙的规则,这也是本书在科幻设定上非常精彩的地方。在书中,宇宙高级生命(帝释会成员们)奉行强权即真理的逻辑,将地球作为真人游戏场,而本应主持公正秩序的力量(势力均衡理事会)也只说牺牲地球是政治决定的成果,在这场权力的游戏中似乎没有弱者的地位。地球只能诉诸“曼荼罗(坛城)政治学”:将整个新唐城构建为宇宙的元文本,每一寸时空都在整个宇宙中有对应物。折断新唐城中一只蝴蝶的翅膀,一个宇宙种族可能就会莫名消亡;拆毁新唐城中的一座建筑,高级生命们依赖的时空跃迁点便会毁于一旦。“宇宙是一串连锁反应”,曼荼罗的关联性将极端不平等的生命联系在一起,在根本上讲,它是弱小者逼迫强力者必须与之共谋的手段。“曼荼罗政治学”是多数的政治学,是弱小者的联盟,它将一个朴素的真理激发为宇宙的至高法则:生命之间本就是休戚与共,相互关联的,即使是超人,也必须同身体内的万亿种细菌共存。
    3.观察者的技术
    非常特殊的是,《与光与影与空》不仅仅是科幻,更将自己的想象力延伸到其他的宇宙哲学中。整个故事起源于空藏大师将自己的能量一分为三,设下坛城保护蓬莱洲,“曼荼罗政治学”的灵感源自佛教,将各种生命视为交织在一起的连锁反应,也深受佛教因果观影响。对于习惯了科学架构的科幻文学读者而言,这是一种非常新奇的资源。在本书中,佛教本身并不是科学的替代或者补充,而是一种新的观察技术。在科学社会学家布鲁诺·拉图尔对科学文化的观察中,西方现代科学仰赖分割的原则:将自然与人类社会相分割,将自然科学与政治文化相分割,从而建立起独立运行的科学王国。在这种文化中,观察者同观察对象是清晰二分的,穿白袍的研究者绝不会同作为实验对象的小白鼠发生任何双向的交流,也不会在命运上产生任何纠缠。观察者必须遵守这种技术,否则便有不专业之嫌。这是一种完全隔离观察者与被观察者的技术,它将每个个体隔离为孤立、抽离、自主而封闭的对象,看不到彼此之间存在的联系。当宇宙高级生命观察地球时,他们只能看到一些低等生命在无意义地奔忙,因此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将其作为玩乐对象。而空藏大师与他的三个徒弟代表着新的观察方式,“曼荼罗政治学”实际上是一种观察者与对象不可分的技术,也是超越自身的局限视角,看到蓬莱洲中的众生与自己息息相关的技术。从这个意义上说,强大如摩西沙罗、蜃姬,渺小如蓬莱洲上的人类,都需要超越个体的视角局限,学习宇宙的必修课。《与光与影与空》不仅仅是科技未来中的人性寓言,还能够在认识论层面上对我们赖以生存的观察技术进行反思,不得不说,这并非是科幻脉络自身能提供的,而是要归功于科学与佛教思想,尤其是中观论的杂交优势。
    另外一重观察者的技术,是这个虚构故事同现实的关系。非常明显的是,作者设置的未来世界同今日危机四伏的世界有紧密的关联:蓬莱洲的经济崩溃源于替代性氢能源被发现,高碳能源被彻底淘汰,世界经济大洗牌;经济崩溃瞬间将蓬莱洲的移民打成“裸命”,人口买卖和垃圾处理成为支柱产业,从而有了井下光的悲惨人生,另一位主角波夜空的工作是修理报废了的汽车零件……这虽然是一个虚构世界,然而读者在阅读中往往会错愕:在现实中真实发生的问题,比如世界性的贫富分化、能源与生态危机、难民问题,是否会将我们的未来也变为蓬莱洲?科幻文学追求陌生性美学,它与现实往往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也因此形成了观察未来的视角:将科技视为对未来有决定性作用的改变力量,科幻文学往往用大量笔墨描摹未来世界中的科技。然而,决定未来样貌的往往不是科技。比如在不久前,世界首富、亚马逊总裁杰夫·贝索斯搭乘航天火箭上天环游,这是他的商业航空计划的第一步,也正式拉开私人巨头竞逐太空的序幕。从科技本身来讲,贝索斯所使用的载人航天技术在上世纪已经成熟,送他上天的动力显然不是技术,而是私有化扩散至原本国有的航空领域。现实的政治、经济和社会才是构建未来寓言的参数,而这却往往是科幻文学忽略的层面。从这个层面来说,与现实如此贴近的蓬莱洲是一种提醒:科幻可以成为观察现实的技术,只有认真对待现实问题,人们才能谈及未来。
    当近年来的科幻写作多聚集于日常性,越发描写人们沉浸在科技中的纤巧感受时,很高兴能够看到《与光与影与空》这样的小说,它能在奇情异想的幻想之中保持对现实的高度敏感,也能以不设限的想象力试探未来的可能性。作者将主人公波夜空设置为一个永远好奇、永远浪漫的赤子,这并非偶然,他或许是更能肩负重任的人类之子,能够持续向众生、向宇宙发送着希望的讯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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