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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背面傅粉”———以《红楼梦》评点为中心


    “背面傅粉”一语(亦作“背面铺粉”“、背面敷粉”)在小说《红楼梦》及其相关评点中频频出现①,其意蕴究竟如何,是个值得关注的问题。实际上“,背面傅粉”是古代小说中一种常见的艺术技法,但它并非仅仅是个指涉单一的技法术语。②尤其是沿用至小说《红楼梦》及其批评之后,涵义发生了较大改变。就此现象,我们拟结合相关批评材料试作探讨。
    一
    作为一种艺术技法“,背面傅粉”在内涵上应源于古代画论。据清初画论家蒋骥(1700年左右)《传神秘要》关于“用粉”所载:
    用粉以无粉气为度,此事常有过不及之弊。太过者,虽无粉气未免笔墨重浊;不及者,神气不完,即无生趣。故画法从淡而起,加一遍自然深一遍,不妨多画几层。淡则可加,浓则难退。须细心参之,以恰好为主。用粉不一法,有用腻粉者,取其不变颜色;有用错粉者,须制得好,然用蛤粉最妙,不变色兼有光彩。又有上面不用粉,惟背后托粉者,其法亦是。③
    由这则材料可知“,用粉”本为绘画过程中的一个环节,可分为正面用粉与背面用粉两种类型,而背面用粉(所谓“背后托粉”)即为“背面傅粉”,它与正面用粉一样也有诸多讲究。论者有时也以“背面铺粉”来指称“背面傅粉”,实则涵义一致,晚清经学家徐灏即是如此。在注解《论语·八佾》中“绘事后素”一语时,他首先否认了郑玄与朱熹的看法,其次才提出自己的见解:
    “绘事后素”者,谓设色既毕,以粉素施于其背,即画家背面傅粉之法也,《考工记》所谓“绘画之事后素工”正是此义。唐宋以来相传背面傅粉之法,盖古法也。绘事后素则正面之色倍显,故曰素以为绚矣。④
    由此可见“,背面傅粉”法出于画论确切无疑,而且至少在金圣叹以前已较为习用(金圣叹最早在小说批评中运用此一技法术语,见下文),上文中蒋骥所论“背后托粉”一语亦只是先前“背面傅粉”的特定表述而已,不能倒过来说是小说批评影响了画论。而所谓“正面之色倍显”云云,是就此种技法呈现的艺术效果而言,在转用至诗文批评后,这种效果则体现得更为确切。如邱炜在《五百石洞天挥麈》卷二所载:
    妇人偏心,护女谑媳,千家一辄(辙)。国初南海梁芝五太史佩兰《仿禽言》云……又一章云:瘦儿瘦儿,汝岂无父?汝系伶俜,而父不顾。汝父不知,他人知之。纯从背面傅粉,而精神已十分透露,风雅遗音,此其嗣响。⑤
    以第二人称的口吻道出受谑者难以直言的凄苦心态,比之正面叙写,确实能获得强烈的艺术感染力。由此亦可见“,背面傅粉”是文学艺术进行特定描写的有效手段。这一技法在《水浒传》《红楼梦》等古代小说评点中受到广泛关注,而且尤以《红楼梦》评点更值得重视。
    二
    小说评点中最早提出“背面铺(傅)粉”的应属金圣叹。其在《第五才子书读法》中总结小说技法时指出:
    有背面铺粉法。如要衬宋江奸诈,不觉写作李逵真率;要衬石秀尖利,不觉写作杨雄糊涂是也。
    奸诈与真率、尖利与糊涂皆可谓性格之两端,二者可谓相反相成:一者表现得越清晰,另一者也相应呈现得更明朗;一者表现得越为人称赏,另一者则相应愈为人鄙斥。对宋江与李逵二人,金圣叹在通部小说中自有明显偏好;对石秀与杨雄,至少在围绕如何处置潘巧云一节上金圣叹是扬“石”抑“杨”的。可以看出,金圣叹笔下的“背面铺粉法”主要是指暗寓褒贬的反衬手法,即通过叙写截然对立的性格特点,将不同的人物形象“写一是二”式地刻画出来,从中又寓含较为鲜明的褒贬色彩。
    “背面铺粉”法的此种特征在评点家蔡元放那里得以延续。在《水浒后传读法》中他仿照金圣叹提出:
    有背面铺粉法。如丁自燮、吕世球之贪污狼藉,却写一清正不准关文之苏州太守以陪衬之。张邦昌、刘豫顺金叛宋,却写一使王铁杖刺杀奸臣之开封太守以陪衬之。……见得虽在乱世之中,一般也有正人君子,不肯骂煞世人,是作者存心忠厚、留余地处。⑥
    可见,蔡元放对“背面铺粉法”的规定与金圣叹并无太大差别,正反对照式的叙写仍是此法的主要内涵,所不同的是,在蔡元放看来,“背面铺粉法”的寓意性更为明显而已。
    “背面铺粉”一语在蔡元放之后,意涵渐趋复杂,这在小说《红楼梦》的作者和评者那里体现得尤为明显
    。在曹雪芹笔下,“背面铺粉”写成“背面傅粉”,意涵也发生了较大改变。在《红楼梦》第三十八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中,宝玉、黛玉、宝钗和湘云等人皆作菊花诗,其中湘云所作题为《供菊》⑦,黛玉在评论诸诗时说“:据我看来,头一句好的是‘圃冷斜阳忆旧游’,这句背面傅粉。‘抛书人对一枝秋’已经妙绝,将供菊说完,没处再说,故翻回来想到未折未供之先,意思深透。”从《供菊》一诗以及黛玉的评论来看,此处“背面傅粉”实近似于追叙的手法,即从“供菊”这一主题之外进行旁面叙写,却又比一般的追叙写法更能融合并深化前意。从中可见,此处反衬的意味并不明显。
    在脂砚斋评点中,作为一种艺术技法的“背面傅粉”法被评者格外看重,以此术语来指称小说艺术的高妙。甲戌本第一回评者曰:“事则实事,然亦叙得有间架,有曲折,有顺逆,有映带,有隐有见,有正有闰,以至草蛇灰线、空谷传声、一击两鸣、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云龙雾雨、两山对峙、烘云托月、背面傅粉、千皴万染诸奇。书中之秘法,亦不复少;余亦于逐回中搜剔刳剖,明白注释,以待高明,再批示误谬。”⑧很明显,评者已将“背面傅粉”这一传统艺术技法视为《红楼梦》得以成功的要素之一,并在具体章回评点中加以关注。例如《红楼梦》脂砚斋庚辰本第二十四回中,贾芸为巴结贾琏、王熙凤而向舅舅卜世仁赊求香料,而卜世仁爱富嫌贫不肯答应,并埋怨贾芸不会逢迎,说“:前日我出城去,撞见了你们三房里的老四,骑着大叫驴,带着五辆车,有四五十个和尚道士,往家庙去了。他那不亏能干,这事就到他了?”在“和尚道士”之后,评者曰:“妙极!写小人口角羡慕之言加一倍。毕肖,却又是背面傅粉法。”⑨从卜世仁的细致描述中既能看出他对贾府权势的羡慕之态,而卜世仁贪富厌贫的性格特点也寓含其中,是为此处“背面傅粉法”的内涵所在。就此可知,金圣叹所述“背面铺粉法”的暗寓特征于此得以承续。认为此处“背面傅粉”主要指向贾芸⑩,恐有不妥。
    在《红楼梦》张新之评本中,“背面傅粉”则写作“背面敷粉”,在小说评点中亦多次出现,不过涵义难与之前保持一致。下面对相关材料逐一分析。
    第五回“警幻仙曲演红楼梦”一节中关于李纨的判词为“: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对此,张新之评道:“以此一人收束诸人,欲留人种也,看前二句可知。后二句则用背面敷粉法,在本人不着笔墨处而大致自见。”[11]蔡义江先生认为,判词的后二句是指“李纨死守封建节操,品行如冰清水洁,但是永不着妒忌羡慕”,因为她“结果只是白白地作了人家谈笑的材料”[12]。由此可见,此处“背面敷粉法”主要是指从旁面来刻画人物特征的手法,比之直接叙写更能揭示人物性格的意蕴得失,从而点破题旨。这种形式的“背面敷粉法”与小说评点者普遍提及的“自注法”[13]极为近似,当然,与金圣叹关于“背面铺粉法”的认识就极为相异了。
    第十一回写王熙凤与宝玉探视病中的秦可卿,在秦可卿陈述一段因病未能尽到孝道而愧对众人的情理之后,宝玉不禁泪流,而凤姐虽自身也感到难受却能从劝解病人着想,故而未将自身感受表露出来,反而劝说宝玉不必为此忧伤(实则以此宽慰秦可卿不必忧虑病情)。对此,评者道“:在凤姐目中写出一哽咽不堪之宝玉,用背敷法。”[14]此“背敷法”实为“背面敷粉法”的省称。它主要是指通过比照式叙写以凸显人物的特定性格(此处主要表现为凤姐好强的一面,但此“好强”实为情势使然,并非性格缺陷意义上的“好强”),从而反映人物形象的多面性。因而,此处“背敷法”并不仅仅是单纯的叙写手法,实际上还是特定情境下人物复杂情感的外化表现,即近似于一种有特定意味的艺术形式。这是作为艺术技法的“背面敷粉”的一个特定存在。
    第二十一回因巧姐出疹而令贾琏与凤姐暂时分居,贾琏的风流习性由此得以表现。小说正文写道“:那贾琏只离了凤姐便要寻事,独寝了两夜,十分难熬。”对此,张新之评道“:此背面敷粉法,写贾琏,实写凤姐也。”[15]从“背面铺粉”这一技法术语的整个使用历程来看,此处评语尤为值得注意。在此之前“,背面铺(傅)粉”法的表现形态大体都以正、反两面或正面、旁面对写的形式出现,而此处“背面敷粉法”则打破了这一形式。从全书看来,贾琏与王熙凤二人至少在风流习性方面是有共同之处的,因而评者才将二人视为一体,以“背面敷粉法”指称叙事过程中“写一是二”的特征。如果说“写一是二”在金圣叹那里是以相反相成的面貌呈现,那么在张新之笔下则是以相映相成的特征展现。可以说“,背面铺粉法”演变至此已发生了截然的转变。值得注意的是,《聊斋志异》卷一《娇娜》篇的写法与此相呼应。此篇对阿松的描写:“果见娇娜偕丽人(即阿松,引者注)来,画黛弯蛾,莲钩蹴凤,与娇娜相伯仲也。”但明伦于后有夹批“:松娘只此写足,犹是对面烘衬之法。”[16]而冯镇峦的夹评则为“:互笔。”结合冯镇峦评语可以确认,此处“对面烘衬之法”与张新之在本回的“背面敷粉法”意涵基本近同,以此种写法旨在说明阿松之貌与娇娜不相上下,而娇娜之美在前文已叙及,故而此种写法仍是“写一是二”的体现。
    第四十九回写岫烟投靠贾府。为凸现岫烟性格特点,作者并不像叙写他人那样花相当篇幅进行描写,而是仅仅通过凤姐的真实感受来突出其品行:“凤姐儿冷眼岫烟心性行为,竟不像邢夫人及他的父母一样,却是个极温厚可疼的人。因此凤姐儿反怜他家贫命苦,比别的姊妹多疼他些。”对此,张新之评道:“凤姐亦可感格,见天下无难处之人,而岫烟好处用背面敷粉法托出。”[17]此处“背面敷粉法”极为接近反衬手法,即在一贯狠毒刻薄的凤姐眼中都能存有如此好的品行,可见岫烟为人的确非同一般。类似此处“背面敷粉法”涵义的在《红楼梦》洪秋藩评本第四十一回也存在。本回写刘姥姥与众人到栊翠庵品茶,宝玉与刘姥姥受到妙玉不同的待遇,评者认为此点意涵深刻“:其以自己常吃茶之绿玉斗斟与宝玉,非以宝玉为俗人,愿与宝玉共杯耳。其不收刘姥姥吃过茶杯,即是背面敷粉法。”[18]通过对处理两个茶杯作差异性的细微叙写,妙玉的厌俗性情得到极为鲜明的体现,而“背面敷粉法”的反衬内涵由此也可见出(但此处反衬并不带有寓意)。
    三
    以上我们结合相关小说批评材料,对《红楼梦》评点过程中出现的“背面傅(铺、敷)粉”这一技法术语的内涵进行了大致分析,从中可以看出“,背面傅粉”法的意涵是较为复杂的。研究过程中如若对小说材料只及其一而不论其他,结论难免出现偏颇,这也就是之前关于“背面傅粉”法的探讨出现诸多相互矛盾之处的根本原因。经由以上梳理,不难得出以下几点结论:
    其一,在诗歌批评中“,背面傅粉”一语的内涵大体较为一致,如上文邱炜𦲯的评论、张新之对李纨判词的批语以及曹雪芹关于《供菊》的诗评,其中的“背面傅粉”均指绕离叙写对象本身而进行其他视角的旁面叙写,从而达到更为警醒深透的表达效果。
    其二,在小说评点中,金圣叹虽从总体上来说对其后小说批评产生了重要影响,但至少在“背面铺粉”法的内涵界定这一问题上,后世的评点家并不尽行仿从(蔡元放除外),而是在其大体框架内对“背面铺粉法”进行了不同程度的变异性规定。约略而言,其间轨迹形态如下:从金圣叹到蔡元放“,背面铺粉法”皆以暗寓式反衬手法的面貌出现;而《红楼梦》庚辰本中的“背面傅粉法”仅承续了暗寓性内涵,张新之评本第十一回在宽泛意义上而言也可说承续了暗寓性特征;在张新之评本第四十九回则仅仅作为一般的反衬手法出现,并不含有寓意;张新之评本第二十一回对金圣叹笔端的“背面铺粉法”作了最大限度的反拨,一改此种技法的反衬内核。
    其三,以上两种文体中的“背面傅粉”法的联结点在于此种技法的渊源出处,即注重“背面”[19]描画,以达到仅从正面描写未能取得的效果。这点对诗歌批评和小说批评都是具有影响的,而至于是否“铺粉”(即衬染或衬托)则并不强求一致,故而此种技法在不同文体以及单种文体内部,意涵皆体现为同中有异或异中有同。
    ①   可参看后文。
    ②   如祁志祥《“定法”说———中国古代文学的具体创作方法论》一文认为“背面铺粉”法即指“反衬”法(《文学评论》2006年第2期);侯健《中国小说大辞典》认为“背面铺粉”法即是“以宾衬主”的衬托手法(作家出版社1991年版,第55页);张世君《明清小说评点山水画概念析》一文认为“背面铺粉”法即指“各种衬染手法”(《学术研究》2002年第1期);王靖宇《金圣叹的生平及其文学批评》认为“背面铺粉”法即为“讽刺”手法(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174页);周振甫《小说例话》认为“背面铺粉”法即指为作恶者“背后粉饰”的手法(中国青年出版社1991年版,第365页)。
    ③   引自《中国画论类编》俞剑华编著,人民美术出版社1986年版,第509页。
    ④《通介堂经说》卷三十五,咸丰四年刻本。另,雷恩海先生对“绘事后素”这一论题作有较为深入的研讨,可参看《“绘事后素”的意义指向及其在画论中的表现》一文,载于《追求科学与创新———复旦大学第二届中国文论国际学术会议论文集》,中国文联出版社,2006年版,第108页-第117页。
    ⑤光绪二十五年邱氏垣刻本。
    ⑥《水浒后传》卷首,据乾隆三十五年序刻本。
    ⑦诗句如下:“弹琴酌酒喜堪俦,几案婷婷点缀幽。隔座香分三径露,抛书人对一枝秋。霜清纸帐来新梦,圃冷斜阳忆旧游。傲世也因同气味,春风桃李未淹留。”
    ⑧⑨《脂砚斋评批红楼梦》,黄霖校点,齐鲁书社1994年版,第6页,第409页。
    ⑩张世君《明清小说评点山水画概念析》一文认为此处“背面傅粉法”是“衬托贾芸不会巴结,不愿接受舅舅的嗟来之食”。见《学术研究》2002年第1期。
    [11][14][15][17][18]《八家评批红楼梦》,冯其庸纂校订定,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年版,第121页,第254页,第475页,第1180页,第1007页。
    [12]《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中华书局1991年版,第55页。
    [13]按,评点家将小说正文中注释与议论性文字视为艺术手法之一,略加细分则有“自注法”与“跳身书外法”之别。前者如《水浒传》中解珍、解宝在毛太公表面许可之下到其庄园取虎,不料被毛太公捉拿至官府,此时小说正文有云“:不想他这两个不识局面,正中了他的奸计。”金圣叹则对此评道:“注一通,此又一文法也。”后者如蔡元放在《水浒后传读法》中所说:“正在叙事时,忽然将身跳出书外,自着一段议论……将天理人情,明目张胆畅说一番,使读者豁然眼醒。”所谓“明目张胆畅说一番”即是指小说作者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文情刻意中断的特征比诸“自注法”要明显得多。
    [16]《聊斋志异》(会评会注会校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62页。
    [19]此处“背面”从画论术语延伸至文学批评之后,逐渐带有旁面之意,由上文分析可知。
    作者:杨志平,文学博士,江西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小说与小说批评;胡薇,南昌工程学院经济贸易学院教师。
    原载:《名作欣赏·中旬刊》2011年第1期
    
    原载:《名作欣赏·中旬刊》2011年第1期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