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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露小说”:通俗文化的花魁


    关键词:《玫瑰传奇》
    
    《玫瑰传奇》插画
    公元13世纪,法国巴黎盆地的诗人吉约姆·罗里斯受拉丁诗翁奥维德的启迪,创作出《玫瑰传奇》(Le Roman de la Rose,1236),以玫瑰作为女性恋人的化身,象征贵族名媛的高雅和纯洁,歌咏中世纪的骑士爱情。将近40年后,卢瓦尔河右岸的学者兼诗人让·德·莫恩又为《玫瑰传奇》谱写续篇,将原作4000行八音节诗句大大扩充,使之成为一部中世纪骑士文学的经典巨制,在法国逐渐传播开来,至14世纪得到意大利大诗人彼特拉克赞赏,后又被乔叟译成英文。16世纪,它由克莱芒·马洛改写为现代法语,进入法国文学宝库。比吉约姆·罗里斯稍早一些,游吟诗人让·勒纳尔也曾有过一部《玫瑰传奇》(亦称《基约姆·德·道尔》)问世。同样以玫瑰花朵象征纯洁无邪的爱情,描述吉约姆的姊妹列奥诺尔洗清对她贞洁的污蔑,为己昭雪,最终幸运地获得了日耳曼尼亚国君的宠爱。
    以上两部《玫瑰传奇》均以玫瑰为修辞格来展现中世纪骑士与淑女的爱情。玫瑰,尤其是红玫瑰,成为热烈爱情的象征,绽放在法国文坛。世界进入20世纪下半叶,欧美社会又涌现出一种以玫瑰为意象的“玫瑰露小说”(le roman à l’eau de rose),凸显现代西方世界的文化消费热。专门炮制此类小说的禾林出版社每年推出700种诱人的言情故事,以“阿乐坎”(Harlequin)和“孔雀石箱”(Turquoise)等不同名目的丛书在全球发行,读者多达五千万,发行量远超巴尔扎克的《人间戏剧》,占据着大片图书市场份额。玫瑰露小说属于当下时髦的车站文学(roman de la gare),并非敦诗说理的严肃文艺。顾名思义,它是旅人利用候车时间,从站台报亭买来消磨时间的,匆匆翻看一遍,火车进站就扔进垃圾箱了事。也有女子背着丈夫买一本玫瑰露小说,然后乘车来回转一圈,在旅途中自我放飞,满足对性爱小说兴趣,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回家照样装正经的情况。
    禾林出版社在全球十来个国家都有分支。巴黎分社位于第13区万桑·奥里厄尔林荫大道,办公楼房建于1878年。禾林巴黎分社在大楼五层,其中一个会议厅供“爱情社”聚会,成员都是经管罗曼司的专业户。这些精心挑选的二十来名博主构成一个神秘的小圈子,见天围坐一桌,商讨如何利用网络交流信息,推进言情小说营销,圣诞节前夕热议可销售的书目。会议厅天蓝墙壁掩映出言情小说的氛围,哲理色彩甚淡。总编格温兰明示,该社从创建即推出“阿乐坎”丛书,讲述才子佳人,或纨绔子弟与“火焰女”的艳史。被反复强调的出版秘诀是:一成不变,以爱情为主线,主人公必须遵循既定轨迹,蕴含温情人性,不失风流色彩。从男女相会,经过彼此引诱,相互交锋,到袒露衷情,大都以成婚收束。心理学家阿妮克·乌埃勒著有通俗文论《爱情小说及其读者》,她以禾林出版社的“阿乐坎”丛书为范例,剖析玫瑰露小说中言情与受众的互动关系,指出:此类小说基于情爱里的层层障碍,构成曲折情节,但最后落点都以圆满终结,为读者释怀。宗旨是“为爱而爱”,让人获得心理满足。
    据乌埃勒女士披露,万桑·奥里厄尔林荫大道大楼的地下室是一座神秘的书库,由金属门紧锁。库内没有窗扉,仅由霓虹灯照明。藏书室数十排书架上,珍藏着阿乐坎历年出版的玫瑰露小说样本。最早是于1978年发行的袖珍本《西西里悲歌》,当时售价仅为六法郎。故事叙述年轻女郎拉沃娜放弃平静生活,嫁给西西里人马克迪·弗尔佐维奇,不幸遭遇一颗冷酷的心,矛盾迭起。该书作者维奥莱·温斯比亚,是个名不见经传的言情小说写手。正是他为阿乐坎丛书掘了第一桶金,由此发迹。另一部珍藏的小说样本是《傲慢的邻居》,女主人公名叫伊莎贝拉。她刚搬进一家农场,与赫尔特·赫尔斯特为邻。对方是一个目光凶猛的粗野汉子。双方产生一连串冲突。一部部描绘鸳鸯蝴蝶恋情的“玫瑰露”,如同雨后的蘑菇一般破土,使阿乐坎丛书成了驰名远近的一个著名品牌。“阿乐坎”与时俱进,不断花样翻新,增添了《白色系列》和《日暮城系列》。《白色系列》的主笔维多利亚偏爱医务群落,专写烈女情事。另一写手则善于将读者引入中世纪苏格兰的腹地。《日暮城系列》一时走俏,作者还在情爱故事中引进吸血鬼和豺狼形象,使小说具有奇幻色彩。
    前两年,影片《格莱的50色调》风靡法国城乡,“玫瑰露小说”紧抓新际遇,以大胆色情风格提升魅力。有一首名诗说,一朵玫瑰凋谢了,另一朵玫瑰即刻会接着绽放。玫瑰露小说正是这样,层出变幻无穷,但万变不离其宗,脱离不开爱情主题。中国古代有哲学家告子跟孟子辩论,告子说:“食色,性也。”他强调色是人的自然本性,坚称性即是色。玫瑰露小说抓住人性好色,以“色”为要义,正是它投人所好的关键,故而长此不疲,即使是纯粹着眼赤裸的商业目的。阿乐坎总主编格温兰决定往玫瑰露小说里注入“性”因素,多一个选项。他认定,只要无损于小说的浪漫爱情主线,在罗曼司里增添性感因素,加进性爱,可使之成为畅销书,招引来一群新读者,为阿乐坎丛书拓展领域。事实上,性爱有相当广泛的读者群,本也是个不争的事实。乌埃勒女士分析法国人推崇玫瑰露小说的原因,说道:“这种文学形式之所以能够持久,并非只因为它采纳时代新颖模式,迎合社会演化,而是出版者掌握了依赖性的进程,采用杂志预订、低价促销和电子书多种手段。这样巧妙施展营销术,最终吸引到难以抑制个人欲望的读者。在追求安慰,特别需要情感填补的女读者身上,这种依赖性尤为强烈,但小说长度不得超过160页,结局必须圆满,一概以‘有情人结合后生活美满幸福,生下许多子女’作为尾声落幕”。
    阿乐坎丛书每年在法国出版的600种玫瑰露小说中,90%以上都是翻译作品,原作多为英语故事,一般发生在摩门教徒中。对此,出版部主任桑德丽娜·吉哈尔提出异议,说美国那边的情景与法国女读者日常生活距离太远。而且小说主人公总是白人,会让读者腻烦。大家觉得需要增添一些色彩,提出选非洲裔美国黑人的情感纠葛来渲染。不妨往多渠道,多文化的方向扩展。编委会一些人准备赶赶时髦,认为那样做并不伤风化。须知,在法国,自由至上,并不明令禁止淫秽产品。
    伊丽莎白·马赫赞不热衷于翻译,推出了《天蓝丛书》。这是阿乐坎20年来一直约她撰写的书目。她编写的《天蓝丛书》照顾到法国妇女避讳过于放肆性爱场面的习惯。依她之见,要特别倚重“内心独白”,这是阿乐坎丛书的诀窍。可以想见,无论是纯情少女,还是饱受磨难的弃妇,都不是像一些死啃书本的老雕虫所讥笑的那般幼稚,并非是一双双“浅口薄底女皮鞋”。格温兰宣称,当一位女读者翻开一本阿乐坎言情小说,她知道爱情一定会胜利。对于各方面都不般配的情侣,若企望达到幸福和谐的爱情彼岸,靠的是活力,而非得寻求个既定出路。她认为,侦探小说往往达不到这种效果,因而反问:“难道侦探小说的读者不知道,读到最后一页时,罪恶必将被披露?”一念及此,这位玫瑰露小说的捍卫者得出结论:罗曼司与女性主义并非相悖,不是二律背反。在她眼里,女性虽然不能与男子平等,但她们的勇气是值得赞叹的。至于那些爱读当代罗曼司的少女,她们实际上不会因乱象受惊。总之,甜酒一定是好喝的。
    说到玫瑰露小说的源头,则要追溯至1949年,加拿大人查理·里波尼卡斯特在经历南极洲冒险之后,回国创建了自己的企业“阿乐坎有限公司”,专事再版廉价侦探小说、食谱和西部历险小说。为了向前拓展,这个商人意识到必须面向有阅读习惯的女性对象。妻子玛丽告诉他:“我们要读的是结尾圆满的爱情小说。”一语道出了尔后阿乐坎丛书获得成功的基础概念。
    玛丽是一位情感文学的拥趸,喜欢读英国mills and boon出版社自1930年发行的供妇女休闲的怡淡小说。查理购入这家出版社一些版权,接着于1970年将这家公司吞并,生意获得了可观的经济效益。他不专门针对一小撮精英,而是面向大众,打入超市去争取读者。在他推动下,书籍变成了大众消费商品,摆进罐头货架,引起不到50岁的干练家庭主妇关注。这些妇女受广告诱惑,被袖珍玫瑰露小说性感的封面,上边男女热烈拥抱的镜头和异域风情吸引,加之菱形精美图案吸引眼球;这样的逻格斯足以展现一种女性休闲的浪漫境界。再说,此种书售价低廉,一册只需花几个加元。而且,波卡尼斯特的推销术不局限于此,他还提出附加洗衣粉赠品的一系列优惠价货品。这个有才华的生意人雄心勃勃,进而要征服全世界,“阿乐坎”遂在十来个国家增设分号。1978年,巴黎林荫道万桑·奥里厄尔分支顺势开张,迄今运营不衰,主要股份目前由法国阿舍特出版集团控制。
    玫瑰原产自中国,后传入欧罗巴,竟成为欧洲人最喜爱的艳葩。玫瑰露则是通过蒸馏玫瑰花瓣取得,主要采用保加利亚的“大马士革玫瑰”和出自法国格拉斯的“五月玫瑰”。由于玫瑰花是欧洲人眼中爱情的象征,玉之尤精者曰玫瑰,玫瑰露就变成了禾林出版社言情小说的芳名。“玫瑰露”一词使这类小说总体有了温情色彩,读者不必去冒险吃禁果,尤其赢得不惑之年妇女的欢心。一册在手,半老徐娘们立时回到畴昔,重温昔日恋情。《危险情债》里女主角的经历就起到这种作用,让读小说的安娜忆起年轻时跟男友吉米销魂的热吻,顿时脸红心跳,闭上了双眼。安娜从法国教育部工作岗位上退休下来,至今屋内书架上还摆着阿乐坎玫瑰露小说,珍藏着《雪天拥抱》《激情奔放》和《博莱克勒堡的邂逅》等,都是她15岁上就读得爱不释手的“玫瑰露”闲书。
    有些人认为玫瑰露小说已经过时,其实不然,它远没有失去昔日的魅力。自创始之日起,读者一直络绎不绝,至今总销量超过70亿,码洋达到1500万欧元。要寻“阿乐坎”的粉丝概貌,今年51岁出生在大西洋比利牛斯省波城的贝雅特里丝就是个典型。她在旅行社当营销员。1978年,母亲让她去买食品,她却钻进书店买回了本“阿乐坎”玫瑰露小说,现在每天必读一本。她坦言:“读这种小说如同旅游,可以发挥想象力,从没有失望过,实在没有必要去看什么电影,还得抹眼泪”。她这样处世,有时刺激丈夫,但对方还是抱容忍态度。因为,这总比让她去夜总会,或狂欢节跟群魔狂舞好得多。27岁的女服装店员帕美拉跟她同样执着,每月要读两本,甚至四本“玫瑰露”。她并不在乎书中的色情描写。因为,这本是生活的一部分。45岁的中学法文教师西尔维娅比她更痴心,每月阅读量达到十来本。她坦言自己虽然喜欢雨果的作品,但阅读大文豪的作品太费脑子,不如翻看“阿乐坎”来得轻松。至于现实主义小说里涉及的强奸、吸毒、卖淫情节都过于刺激人。她不喜欢那样面对现实,而向往离自己生活远一些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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