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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人间自古重真师(2)


    记忆中,顾先生是从唐五代的名篇,示例开蒙讲《望江南》,有赞赏,有批评,有议论,有风趣。他讲这么一首,其词曰: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
    先生为何要选这篇温飞卿的《望江南》而从它讲起?我想这有两点:“词选”虽不等于“词史”,到底还须略分早晚源流,此其一。《望江南》这个“小令”词调,是唐中晚诗人开始由诗作而渐及词曲的一个最短的曲牌。看那时诗人如何运用这种新格律节奏来抒写情怀,以及此后又如何发展,选它最有代表性。此其二。
    这小令共计二十七个字,句法分:三、五、七、七、五。
    一上来,只三个字,便“告知”读者:这是一位女性,她是在清晨时刻,刚刚睡起,第一件事必须梳洗———梳头、挽髻、沐面、脂粉“化妆”。不如此,是没法见人的。但这位女性,梳妆既妥,却不是会见亲友家人,而是独自一个倚在望江之楼上,凝神远眺。她看什么?———她看的是来往的帆船。她看了多少?曰:千帆。她在寻找什么?词人不言,先生不讲———却接上了一个“皆不是”!不是什么?又不见“交待”一字,暗示片词。
    然后,那笔锋一转,忽然接道“斜晖”,在脉脉无言而与人“对”面心照不宣了。
    这是何等笔力!何等“经济手法”!何等表达艺术!
    词人开端说了一个“梳洗”,然后说了一个“斜晖”,明白了吗?她独倚之楼,所为时光已达几何?聪慧的读者,青年的听课者,无待烦言,心下已悟:她凝妆痴坐整整过了一日,盼望所怀之远人乘来帆而归聚———却如此日复一日,还是怅然而徒然,既伤情而伤命。在此,词家就要借助宋代名作来帮助我们玩味、体会那个中的况味,难言的处境———
    柳永的《八声甘州》: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
    张耒的《风流子》:
    “芳草有情,夕阳无语,雁横南浦,人倚西楼。”
    你看:温、柳、张三个,从不同的“场合”、“角度”和“主角”、“口吻”而“合写”了那种古时之游子久滞异乡、闺人苦念飘零的痛切心情而难以宣说的处境。那落日的“脉脉”,正是“夕阳无语”,何其契合!
    我们随着顾先生的“登堂说法”而领会了词人的灵心与神笔,赞叹不已———然而,先生突然一声叹惜:“糟了!糟了!”
    课堂里惊讶震耸,不知出了什么“事故”。先生说:温八叉高手,写到“斜晖脉脉水悠悠”,神完气足,恰到好处!———就该“见好就收”,可他犯了“短见”的毛病,也犯了“凑韵”大忌,竟然用“肠断白蘋洲”五字,破坏了全篇的精彩,而变成“画蛇添足”。
    全课堂一片默然,有的还喘出了一口气。
    先生说:你们先想想,下次咱们再作讨论。
    顾先生把他批评温飞卿《望江南》末句“糟了”的饶有意味的课题,留给了班上的同学们,意借此试窥其天分智慧。结果答者皆不合师意。于是他又另换一个方式,将问题再摆在同学面前,说道:我说那结句糟了,并无张皇、屈枉、冤抑之嫌,是真糟了,但若五字全改,又过于鲁莽放肆;如今我仍运用教员“改卷子”的办法,只替温飞卿换上两个字。请谛听、谛听:
    ……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依旧白蘋洲。
    他接云:我自评此改,虽不能大佳,却已不但“过得去”,实已远胜原句了。———请你们讲讲这一道理究竟何在?
    班上又只有一二人说了几句。先生不答,因见我坐在头排,便转向我发话,说:“请你说说看!”
    我记得当时有点儿惶恐,但还能鼓起勇气,不甘“缴白卷”。我说的大意如下———
    ……我想,是否因温飞卿此词结尾道破“肠断”二字,便了无馀蕴,让人索然。您的改为“依旧”,则大大加强那种极度惆怅悲伤的情怀之神之韵……
    先生静静地听我答言,听完了,笑了———随即又敛起笑容,感叹地说:“有体会,这样交流,就比一个人单讲有益得多。”
    他最后指出:中国诗词之有神重韵,在于“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忌的是“一口道破”,“大嚼”遂致“无味”。但这又绝非“卖关子”、“留悬念”那些江湖习气。
    “脉脉”、“悠悠”,皆所以表达那种惆怅中怀万分悲伤而又坚守礼度,无使失仪的闺秀风度———已然是写够了,你偏要说出一个什么“肠断”,这算什么?这不算“糟”,还等什么?
    羡季先生,苦水词人,是我最难忘怀的真师。
    (节录自周汝昌遗作《苦水词人念我师》,周伦玲供稿)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