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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童话的路上——忆严文井


    上世纪70年代,我去访问老作家严文井,他介绍完自己漫长的人生和写作生涯之后,诙谐地承认自己“是个60岁的男孩子”。这种坦然的自白,使人看到了一颗率真的童心在跳动,而恰恰是因为这可贵的童心,才使我们有了一位个性鲜明的童话作家,孩子们有了一位可亲而又可敬的艺术园丁。
    1932年,当严文井还是一名高中生时,就已经开始发表作品,如果把这最初的文学活动也包括在内的话,他已经在文学创作这条崎岖的道路上行进了半个世纪。在这50年间,严文井经历了大时代的风风雨雨。从他青年时期对真理的求索,到投奔延安寻找救国救民的道路;从他经历了“十年浩劫”的磨难,到迈进历史的新时期;岁月流逝,人世沧桑,惟有一颗童心仍在他胸间跳动不止,不但没有磨损丝毫,反而更加炽热强烈。因为他热爱孩子、对孩子们的成长有一种执著的使命感和责任心。这可从新版《小溪流的歌》(人民文学出版社)、《严文井近作》(四川人民出版社)、《严文井童话选》(吉林人民出版社)、《严文井童话寓言集》(人民文学出版社)等一大批富有时代特色和清新优美的童话中得到印证。
    在一次访问文井的交谈中我才知道,他出生在湖北一个中学教员的家庭,父亲经常失业,家庭生活艰辛。他是老大,要帮助照顾幼小的兄弟们,于是还常常承担给小弟弟编讲故事的任务。那时节,他观察过蚂蚁们忙碌的生活,想象着那小小的昆虫王国的情景;他坐在长江边上注视过各种船只航行,憧憬着“孤帆远影碧空尽”的远方世界;他做过奇幻迷离、色彩斑斓的梦,这梦,直到他老年时,仍温暖着他的心。虽然童年的现实生活充满了悲凉和寂寞,但他却仍向往着美好的未来。10岁时,他就一口气读完了《西游记》,接着就是《三国演义》《水浒传》和《七侠五义》。由于酷爱幻想性强的小说,他又找到《封神演义》《镜花缘》《聊斋志异》,正是这些富有民族特色的古典文学作品,给了严文井以最初的精神营养。紧接着就是了不起的安徒生了。安徒生的书里虽然写到许多奇特的事物,但他引导人去经历的却不只是奇异的世界。从他的如画的散文里,严文井感到一种诗意的享受,并意识到了童话和文学的巨大力量。他开始有了一种朦朦胧胧的创作愿望,要用笔来补足自己从前没有得到的东西。
    当他尝试着用笔写点什么,还与童话无一点干系。这时的严文井写诗、写散文,也写小说。他以细腻的艺术感受,写成了他的第一本散文集《山寺暮》,这时正值“卢沟桥事变”的前两个月。接着长篇小说《一个人的烦恼》和一批报告文学相继问世。他追随着时代的脚步,要用文学来参加战斗。他在延安“鲁艺”任教期间,抱着对旧时代的诅咒和对新生活的热望,终于寻找到一个得心应手的文学形式——童话。他一口气写了9篇童话,集为《南南同胡子伯伯》,1943年在重庆美学出版社出版。从此,儿童文学作家严文井出现在文坛,以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赢得了大读者和小读者的喜爱。而他的一颗童心,也借助于童话这种最合适的形式,得到痛快淋漓的表现。
    童心固然可贵,但作家为完成和表现童心所做的努力,所形成的艺术境界更使人感到珍贵。在访问时,严文井多次强调过:“童话虽然很多是用散文写的,而我却把它算做一种诗体,一种献给儿童的特殊的诗体散文。安徒生童话之所以使我震动,不是故事的情节,而是内在的诗意。”在严文井的创作中,这种诗的追求是异常明显的。他在上世纪50年代创作的《小溪流的歌》就是一首无韵的诗。那起伏的山峦、蜿蜒的溪流、江河、大海、阳光,构成一幅气势恢弘的图画。而《南风的话》《歌孩》《浮云》及《春夏秋冬》等篇,熔自然风物和深刻的哲理于一炉,使执著的现实感与宏大的理想和谐地结合起来,“未来的世纪需要我,我要促进诞生、成热和收获”(《南风的话》)。当然,把童心转化为诗心,是一种艺术风格的追求。对于小读者来说,似乎还不能使他们完全满足。要补充的是文井作品中洋溢着浓厚的儿童情趣。这就要涉及作者的匠心。谈到这一点时,严文井深沉地说:“有人觉得儿童可爱,当做玩具。我从来是认真的,把儿童当做我谈话的对象。我们要把孩子当做能思考的小人,平等地对待他们。对他们讲话要开诚布公,不说套话。以这样一种态度写书,就不会把孩子当成什么也不懂的可以瞎糊弄一番的娃娃,就能写出既有趣,又有深刻思想的书来。”他主张儿童文学作家要学会用儿童的眼睛观察生活,力争多懂得一点孩子。
    在严文井的童话创作里,这种充满儿童情趣的场景、生动的细节俯拾皆是。在即将发表在《朝花》第6期的一篇新作《“歪脑袋”木头桩》里通过一个小男孩雕刻的木头桩的头像的故事,表现了老人的一种固执而又可爱的性格。从老木桩上的头像被一群工人刨掉改成长椅子后的寂寞,到一群小姑娘拴起皮筋跳活了他的心、震响了埋在心底的久远的回忆,自始至终情趣盎然,匠心独运。20世纪50年代他那篇代表作《唐小西在下一次开船港》,把时间是物质在空间的运动形式这一很抽象的概念,生动形象地借助于唐小西的遭遇表现出来,曾经获得了许多国家的不同民族的小读者的欢迎。他们从世界各地给作者寄来信件,感谢他为自己在生活中提供了一个活生生的伙伴。
    严文井在自己的作品里,努力输入着这种信念:鼓舞孩子奋发向上,意识到作为一个中国儿童的自尊与自信,从而成为心灵美的追求者。但是这种输入不是政治概念赤裸裸的陈列,而是艺术的生动表现。如在《不泄气的猫姑娘》里,就在不动声色的艺术描写中,写出了作者对孩子的热望,赞扬了不屈不挠的进取精神。小猫姑娘可爱而又淘气的行为,一系列的失败和挫折,使小读者充满惊喜和同情,但“春天过去,夏天将会帮助一切小动物变得成熟起来”。失败而不沮丧,永远乐观地奔向生活目标,这就是老作家给予小朋友们的启示。
    谈到启示,严文井曾在《中国青年报》上发表过一篇短文,题目就叫《启示》。在这篇文章尚未发表时,我有幸在他的书房聆听了他的朗诵,当文井同志慢慢地读到“母亲在你背后,道路在你面前。母亲为你举灯照明,只要你永远记得那道光,道路就永远不会从你脚下消失”时,他停下了,深沉地说:“这虽然是写给一位青年朋友的,但这母亲和灯光的感受是我自己的。我忘不了自己在下放到湖北咸宁干校的前夜,母亲最后一次来看望我的情景。老人家一定要在我出门时为我打亮手电筒,照一道亮光。这是我母亲给我的最后一次祝福。不过,我们可以把母亲的意义推得更广,祖国也是我们的母亲。”他还风趣地告诉我,他将来写的最后一篇作品,可能就取名为《母亲》,以此表达他对祖国、对哺育过他的前辈的感谢。
    那一年,我听了严文井同志风趣的自白后,我当时在想,他的“最后的作品”,也许只是遥远的未来。而对祖国——母亲的眷眷感情,他早已在50年前就逐渐开始偿还了,这童心、诗心、匠心与雄心所凝铸的作品,不正是最好的证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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