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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素与平实的力量——读三卷本《束沛德自选集》


    束沛德先生是一位谦谦而恂恂的长者和智者,大半生都在中国作家协会工作,是新中国70年文学征程、文学风云的直接参与者和见证人之一,但他一直谦称自己是个“打杂的”和“跑龙套的”,甚至还把自己的一本散文集题名为《龙套情缘》。
    他也是新中国70年儿童文学事业的一位直接领导者、参与者、观察与研究者。从20世纪50年代写下的评论《情趣从何而来——谈谈柯岩的儿童诗》开始,直到今天,他一直在为儿童文学的百花园默默耕耘。尤其是新时期以来的40年间,他在担任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的同时,一直兼任儿童文学委员会的领导工作,就像他当年对陈伯吹先生的评价一样,“为儿童文学操碎了心”。
    最近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的三卷本《束沛德自选集》,包括文论卷一《耕耘与守望》、文论卷二《坚守与超越》、散文卷《缘分与担当》,是他历年来出版的近二十种文论和散文集中的各类文章选粹。承蒙束老师厚爱,亲笔题签、钤印这三卷文选惠赠,我感到十分珍贵,心存感激和敬意。
    我用了几天时间,从头至尾把这三卷大书翻阅了一遍。其中大部分文章,之前陆续读过,这次主要拜读了一些过去不曾读到的文章。三卷文选,近150万字,分量真是不轻。数百篇文章,分门别类,编选得井井有条,十分严谨。我一边读一边想到先生平时留给大家的印象:真诚朴素,严谨平实,说起话来犹带温软吴音,是谦谦君子,也是恂恂儒者。果然风格即人,书如其人。八千里路云月,七十年来家国。一种“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的人间情怀,尽在这三卷大书的字里行间了。
    我认为,这三卷文选,至少从以下几个方面,显示了它们独特的价值。
    其一是为新中国70年来的文学思潮、文学发展事业,以及中国作协主导下的各种文学活动,记录下了极为丰富、鲜活、真实可信、甚至是鲜为人知的史料细节。作者自青年时代起,一走出大学校门,就进入中国作家协会机关工作,得以近距离接触到了许多文学创作的巨擘、文学运动的领导者。后来又逐渐参与了一些重大和重要文件的起草,知悉许多波谲云诡的思想激荡过程和重大文学事件的来龙去脉。所以,出现在他笔下的这类回忆文章,虽然涉及众多文坛人物,但几乎全部是他亲历、亲见、亲闻的第一手材料,洵为真实、公允、可信。
    例如1957年春天,作者受作协指派,去东北长春走访,了解“作家们有些什么心思,又有些什么新的打算”。回来后写下了一篇《迎接百花齐放的春天——访长春的几位作家》。在访问记中,他写到了一位几乎被“排斥在外面”的老作家冯文炳(废名),原原本本记下了废名当时的一些真实心迹。言谈中,废名自己也承认,“我很惭愧,后来成了大时代的落伍的人”。但他又说到:“写作热情我是有的,但写起来也有困难。表现个人的思想变化还容易,也能表现得真实,但是工农兵是不是也喜欢看呢?怎样达到普及的目的,是个问题。另外,我所掌握的语言,在汉语中是很美丽、很有效果的,但是,是不是适合表现生活,也是个问题。”同时,废名还说到,自己打算用十年时间写两部长篇小说,一部写中国几代知识分子经历的道路;另一部准备以个人的经历,反映江西、湖北从大革命开始,一直到新中国成立后的土改、农业合作化的社会变迁。像这样原汁原味的谈话记录,十分真实和难得。这篇访问记成为了后人研究废名等老作家这一时期文学状态、心路历程的一份重要文献。
    其二,对新中国70年来、尤其是改革开放40年来的儿童文学来说,三卷文选中的许多文章,就不仅仅具有史料和文献意义了,它们本身就是一些沉甸甸的研究、探索和总结性的学术成果。束先生在中国作协分管并兼任儿童文学委员会主任多年,我们从文论卷一最后收录的那篇《小百花园打杂手记(1955年11月—2019年6月)》可以看到,他为中国儿童文学真是事无巨细、牵肠挂肚,殚精竭虑地奉献了自己大半生的心血。例如他主持了多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的评选,并为每一届评选都写下一篇兼顾史料性和学术性的述评。这是一系列十分独特的、其他任何人都无法做到的评论成果。因为有鲜活的“现场感”、“亲历性”甚至“前瞻性”,后人也无法想象和复制。更不用说,他主持的多届评奖,本身就对发现和推举原创儿童文学的优秀作品,作出了巨大的贡献。
    1997年,我还在出版社工作时,参与编辑和出版过一套《中国当代儿童诗丛》,邀请束老师担任主编。束老师做事严谨认真,仔细通读了8本诗集后,又撰写了一篇内容扎实的序言《让儿童诗走进孩子中间去》。这是一篇颇具学术性的诗论,在谈到诗丛里各位诗人的艺术风格时,他写道:“八位诗人或热情奔放或委婉含蓄,或气势恢宏或意境优雅……曾卓的质朴自然,金波的清丽隽永,聪聪的真挚明快,高洪波的幽默诙谐,邱易东的开阔深沉,薛卫民的清新流畅,姜华的精巧细腻,徐鲁的激情多思,可以清晰地看出,诗人们都在探索、追求艺术个性化的道路上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迈进。”在分析了各位诗人的创作个性之后,他又对儿童诗如何才能真正走进当代儿童的心灵世界、儿童诗的艺术魅力从何而来等问题,阐述了自己的五条见解:一是珍视童年时代的生活对自己的馈赠;二是把握儿童诗贵在抒情的特质;三是体会当代儿童的喜怒哀乐;四是扩大艺术想象驰骋的空间;五是发扬个人的艺术独创性。我初读这篇序言时就不禁感叹:这可真不是一篇泛泛的应景序文,而是一篇目光深邃、持论独到、甚为难得的童诗美学文章。现在,我从文选中又看到一个细节:原来,束老师在中学、大学时代就创作和发表过一些诗歌。后来他又写过对柯岩、金波、圣野、林焕彰、张继楼、尹世霖、商泽军等多位诗人的儿童诗的评论。
    他为儿童小说、童话、散文等体裁的作品,还有儿童文学理论与评论,甚至儿童图书和报刊的编辑出版,都撰写过学识扎实和见解独到的评论文章。对改革开放40年间儿童文学领域不断出现的一些新变化、新动态、新景观和新力量,密切关注和跟踪,并及时加以宏观扫描和细部的研究与探讨,这样的文章更不在少数,几乎成了他的一种“职业性”的、编年式的述评和研究方式。这些文章,不仅让我们看到了中国儿童文学70年来所取得的巨大成就以及由此总结出来的创作规律和普遍性经验,也认识到了在不同的历史阶段里,儿童文学作家们走过的弯路、付出的代价和应该汲取的教训。这其中有政治生态环境、社会转轨、文化转型对儿童文学的影响,也有经济和商业大潮造成的价值观的变化,给儿童文学带来的冲击。从束老师的文章里,我们不难寻绎出一条清晰可见的儿童文学70年的变迁“潜史”,看到一些沉浮、兴衰、转移和浴火重生的秘密。
    其三,三卷文选中的散文卷,是十分珍贵的原创作品。我一边读也一边感慨,假若不是作协事务性的工作耗费了作者大半生的主要精力和时间,以他质朴的文笔和丰厚的学养,完全可以在“作家”的路子上有更多的收获。
    从这一卷中我看到原来他在中学时代就开始在《文潮》《青年界》和家乡的《东南晨报》副刊上发表散文了,写于1948年的《希望》《时间》等篇章,文笔俊逸,有优美的散文诗风格。他16岁时写的一篇现实题材的叙事散文《一个最沉痛的日子》,也像一篇小小说,文笔质朴,描写准确,获得了1947年《中学月刊》的暑期征文“名誉奖”。五十多年后,樊发稼先生读到他的这篇“少作”后,如是写道:“你写的是当时司空见惯的人间悲剧,作品写出了对现实的强烈不满,是对政府腐败、民不聊生的血泪控诉。……作品结尾,文字极为简练,‘户外秋虫唧唧唧的哀鸣’,渲染一种悲凉气氛,意境浓郁,意蕴深长。……小小年纪,已显出几分成熟,煞是难得。”
    可惜的是,因为革命工作、文学事业的需要,作者后来并没有把主要精力投入在自己的创作上。这就像弗罗斯特在他那首诗歌名作《林中的路》里所写的:“金色的树林里分出两条路,可惜我不能同时去涉足。我在那路口久久伫立,向着那条路极目望去,直到它消失在丛林深处。……当我选择了人迹稀少的那一条,从此决定了我一生的道路。”虽然是这样,作者似乎对少年时代就曾“涉足”过的散文写作旧情难忘,所以,70多年来依然断断续续留下了不少佳作。它们是生活和岁月的牧歌,是心路历程的真实记录,也是自传的片段。我们从这些散文作品里,也清晰地看到了一位“新中国人”,一位忠恳、善良的赤子的家国情怀和坎坷心路,看到了这一代知识分子所走过的艰难曲折,却百折不挠、无怨无悔的奋斗之路。这其中,也不乏韦君宜《思痛录》、徐光耀《昨夜西风凋碧树》式的“思痛”之什。
    其四,以前零零星星拜读束老师的一些评论和散文集子时,我没有想到,半个多世纪以来,他为儿童文学界那么多作家朋友、尤其是青年作家们,撰写了数量浩繁的序言、书评和推介文章。现在集中读来,我发现这个数量真是惊人。这是一种默默劳作、负重前行、任劳任怨的“老黄牛”精神,是为小百花园辛勤耕耘、培土、浇灌的园丁精神。记得冰心老人有一句称赞金近先生的话:他为小苗浇上泉水。毫无疑问,束老师也付出了几十年的岁月和心血,为一代代儿童文学新人、为无数的小苗浇灌泉水。
    从文选里,我也看到了将近二十年前(2003年),他为我的第一套少年文学选集《徐鲁青春文学精选》(6册,青岛出版社出版)写的一篇书评。其中写到,“读徐鲁的作品,可以强烈地感受到他那抒情诗人的气质,那理想主义的浪漫情怀,那善良、质朴而又多少有点忧郁的性格,还有那渗透在字里行间的书卷气息。所有这些,使得他的作品具有与众不同的特色和魅力……”今日重读这篇文章,我禁不住眼睛有点潮湿,心里充满无限的温暖和感激。除却一位长者对一位年轻作者的爱护、鼓励和“加持”的成分,这其中对拙作“底色”的辨识与判断,是何其精准。
    我大致数了一下,三卷文选中,束老师为年轻作者们撰写的序跋、书评、书信和其他推介文章,还有为青年作者们的新书发布会、作品研讨会撰写的短文、贺信等,近200篇,真可谓作善知识、惠人多矣。
    此外,读着这三卷文选,尤其是关于儿童文学与出版的这一部分,我还有一点真切感受,那就是,在束老师主持中国作协儿委会的那些年里,开创和奠定了一个非常好的“儿委会传统”:真诚、务实、温暖、创新,让儿委会成为了老中青儿童文学作者、理论研究和评论者、编辑出版者们都很信赖、常来常往的“温暖之家”。现在,继任儿委会主任的高洪波先生又把这个真诚、务实、温暖、创新的“儿委会传统”继续发扬光大,使儿委会每年的日常工作和一年一度的总结年会里,都有一种明亮和温暖的“文脉”在流淌和传承。吃水不忘打井人。这口清亮的水井,是德高望重的束沛德先生给大家打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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