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霞艳、舒文治对谈:注视奔腾的深河
http://www.newdu.com 2024/10/14 06:10:56 未知 newdu 参加讨论
申霞艳:文艺产生于祭祀过程,原始人因为不大懂得科学而求助于神灵,所以产生了灿烂的古代文化。楚文化瑰丽多姿,不同于中原文化。屈原就是其中最杰出的代表。作为一个当代小说家,您觉得这片神奇的土地如何影响您的写作,传统资源在您的创作中有什么表现? 舒文治:可以借申老师的“祭祀”一说来说说个人受到的一些影响。文化基因是否真正存在,溯源考据非我所长,但想象一下自己身上有某种巫性诗性的染色体是件来神的事,我想说的是,文化氛围的暗示作用肯定存在,在某一些场域,其暗示作用会来得强烈,比如说汨罗,因为地处楚文化腹地,屈原选择这里作为肉身归宿之地、灵魂升腾之处,他留下了一个标志性的诗歌神坛,既有实物的遗存,更多精神性的流传,你可以顺着他的凌虚遥指,与云中君翱游周章,也可以在想象中完成“筑室兮水中”,倾听湘夫人的水中独唱,你要远游或神游四方,他会亲自给你当导游,或遣巫阳来施以招魂术……我看到的是一个大巫师范的屈原,他的唱念,如汨罗江水一般不绝往西,他的信众,一代一代簇拥而至,围绕着他,跟随他歌咏,舞之蹈之,这是一种灵魂的群舞,跳着跳着也会变成一个人的舞蹈。以屈原为中心的那个诗歌神坛里的火焰一直会燃烧下去,其光亮,于视觉,是星月点灯,于精神,会是一种自我深加的文化暗示。多年之前,我表达过对屈原的感受,他和他所处的时代本身就是神秘主义的渊蔽,理性之光照着,都在发生折射和衍射。现在,我对他的感受仍然模糊一团,他成为一团灵晕,凝视他越久时,会有一些奇妙的感觉发生,也许,我将来会写写“灵均兮灵晕”。他是一个大美者、通灵者和精神导师。他留下的写作资源一直被我以不同方式“窃取”,而且不用付费,不用担心别人告你剽窃,比如,这个《活灵活现》,灵体自现,魂游四方,边周游边神叨,就有楚辞中的招数,不过,我多写了“现”,现实的皮相;“灵”还不够,那种令人眩目神飞的灵魂语言。好在,灵体是不受时空拘留的,他还可以杳冥冥周游,滔滔不绝说下去。 申霞艳:我对您最早的印象来自您对《哈扎尔辞典》的解读?您当时好像在县政府工作?怎么接触到《哈扎尔辞典》的?您阅读的是哪个版本?解读这本词典给了您哪些营养? 舒文治:如果没有韩少功的《马桥词典》,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遇见《哈扎尔辞典》。当“马桥”成为一个文坛事件时,我们决不相信“剽窃”强加给韩少功的“莫须有”。当时,我在市纪委写写材料,我们组织了一次田野调查和申援,数十人来到长乐古镇马桥村,发出微弱的“马桥声音”。虽然我们找不到也不可能找到他所写的人物、故事原型,但他所用的语言材料、所写的生活氛围、所涉及到的风土人情、掌故传说,我们太熟悉了,这些地方性写作资源,怎么可能在欧洲某一块陌生之地上再现呢?这也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想找《哈扎尔辞典》对照看看,在当年的《花城》上,我第一次看到,从此就喜欢上了这本奇书。后来我买了上海译文出版社1998年12月第一版的,前年,我还买了一本广告宣传为“红宝石”限量版的《哈扎尔辞典》阴本,藏着留个纪念,一直没有打开。《哈扎尔辞典》我读过四遍,写过一篇读后感《正在消失又不断浮现的梦之书》,没一字谈那场文坛公案,对它,早有公论。我想说的是,这本书如一个异国的幽灵,它带你穿越无数梦境,里面有种种幻境、谜团、密语和专供幽灵通行的秘道,当你掩卷之后,所有这些都急骤地退回书中,退回词语的密林,它引诱你再度深入进去……听说,这是一本曾让作者写出它后大病呕血的书,同时又是一本不好谈论概述的书,一本有可能让你爱不释手的书。《马桥词典》让我有文本可供学习——面对地方性写作资源宝藏时,该如何心怀敬畏,如何笔接地气,如何创造性发掘;而《哈扎尔辞典》给我打开了精心装订的梦之册,帕维奇写道:“那道把人的思想同世界隔开的坚壁变成了千疮百孔的颓垣,好似筛子一般,放任人的思想穿越而过……”阅读和写作都得使一些崂山道土的手段,破壁穿墙,但我们往往只做成了那个碰壁坏头的王生。 申霞艳:此外,您还深入阅读过哪些西方作品?您是如何来对待本土文化传统和西方传统的?同时您是如何处理传统与今天的关系的? 舒文治:有段时间,我偏好西方作品,不仅是文学作品,大约收集了一千多本外国小说和诗歌,只读了其中很少部分,列举一些,没多大意思。手机在抢夺我们阅读经典的时间,余生,能读完收集到的值得一读的书,会是一种持续的享受,也会是一种“终结的感觉”(借用一下巴恩斯获布克奖的书名)。 我说说我正在交叉阅读的两本书,我喜欢交叉阅读,感觉是从一个雅集赶往另一场完全不同的狂欢。一本是“蓝色东欧系列”中赫拉巴尔的《严密监视的列车》,实际上是三个故事,另两篇为《小汽车》和《中老年舞蹈班》,我很享受他那些你意想不到的奇独表现和赫氏幽默。我还想深读一下帕维奇的《君土坦丁堡最后之恋》,副标题是一部算命用的塔罗牌小说。这老头总喜欢出奇招,打迷踪,把他熟知的文化符号用到极致。我也写过一篇用我们的地方牌及其玩法来暗示和推动人物命运走向的小说。我理解,写小说有点像玩牌和用牌给人算命,你掌握了很多种可能性,又面临着很多不确定性,人物命运不应只有一种终结,你可以给人物和情节重新洗牌,新一局牌就会有新的关系和发生,故事发展得和玩牌一样引人入胜。近期,我想修改这篇小说,看看帕维奇的牌路对我有什么启发。申明一下,这小说写于十年之前,我不会洄游到往日去模仿与照抄“塔罗牌小说”啊。 申老师还问了两个我很难作答的问题,对我而言,本土文化传统和西方传统均是庞然大物,面对“高康大”和“庞大固埃”,自己只是一个小矮人,那就采取小矮人的策略,沿着巨人的身体爬行,向上再向上,借光或许能看到某一座“灯屋”,有一扇小门是专为小矮人而开的,幸运,能像巴汝奇一样被带进去,见到苦苦寻找的“神瓶”,能听到空中传来的那一声:“喝吧——”。 申霞艳:关于新作《活灵活现》,让捐出的器官继续存活看这个世界的想法本身很有创意,也能够接续楚文化的通灵传统和以《百年孤独》为代表的魔幻现实主义的传统。当您得到这个灵感的时候,您做了哪些创作准备?您觉得一个作家是构思、意图重要还是如何表达更为重要?或者说您如何平衡二者? 舒文治:《活灵活现》的构思源自一封四年前收到的求助信。当时,我在政府办工作,几乎每个工作日都会收到各式各样的来信来函,它们也是我观察生活万象的一扇扇窗户。即使最枯燥的公文,换一副眼光,换一种方式,也会生出另一些意味,略萨的《潘达雷昂上尉和劳军女郎》就是解构和妙用公文的一个经典。某日,我收到一份一位父亲写的救助信,其子作为一桩车祸的肇事者当场死了,家里人捐出了他器官,换来医院救治车祸受害者,但后续费用和两个家庭的困难压得他不堪重负,他只得向政府求助。随着交通事故逐年增多,天灾人祸不减,这类求助信经常收到,政府也只能通过一些途径适当救助。我看到了这封信背后的生活空间和悲剧连续,当时闪出要写个什么的想法,但我不能复制现实,也不能去采访调查,更不能糟蹋死难者、求助者来制造魔幻效果。当一个念想植入头脑之后,写作经验会启动一套发酵和生产秘方,于是,便写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它完全脱离了原型,甚至连影子也变形了。对我而言,只有经过发酵处理的意图和构思才值得舀出来,所想和表达几乎是同时产生的,书面语言成全了两者的融合,就像出酒,只有通过一系列工艺流程之后流出酒槽的才称之为酒。在酒的背后,有粮食,在粮食的背后,有土地、种子、气温、雨水,有农家的劳作,它们各自的背后都有时空结合的绵延之物,难以穷尽,是这些最后成就了酒。一篇作品,大致也如此,还会更加复杂。作者得当好那个发酵池,如果他想写得更好,他得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那个发酵池。 申霞艳:《活灵活现》中,灵体与常说的鬼魂是一样吗?还是你有一些新的设计与思考? 舒文治:《活灵活现》中的灵体,我不把他视为往日不少作家写过的鬼魂,我给他找到一些前沿科学的证明,根据美国一位从事再生医学研究的兰萨教授所写的《生物中心论》所述,人死后,神经系统里的量子资料离开身体后在宇宙中飘散,还会跑到别的宇宙中去(他相信平行宇宙的存在),我们的意识还会存在,因为这些微管引发着量子引力效应,这理论名曰“和谐客观还原”。这个灵体可以说是亮片意识里的量子资料飘到空中,聚成一团他自可见而世人看不见的光,他在另一个时空进行他的“和谐客观还原”。我设想,灵体已不是对熟悉形体的复制,他不受经验时空的限制,笼罩在难以言表的慈念光辉中,能够观察、谈论自己的肉身,在濒死的刹那,他仿佛能回看自己的一生,见到两个同时属于自己却又那么迥异的新旧之体,灵体,就是那个灵动的以另一种形态存在的新体。一些严肃的科学家对灵魂、灵体的存在一直在竭力寻找证明,那个兰萨教授还被认为是这个时代三位最重要的科学家之一,他的学说不是为了哗众取宠。还有一位,以研究濒死体验闻名于世的美国学者雷蒙德·穆迪在对约150个“死而复生”的个案进行客观分析之后,得出了一些有意思的结论,写进了他的《死后的世界生命不息》一书中。这些研究对象均向他描述见到了自己的灵体。当然,《活灵活现》不是科普的例证,不是灵魂学的翻版,也许反证将会支持——灵体研究也不过是一种伪科学。但对于写作者而言,借鉴前沿科学的一些研究成果,化进文学作品中,应该成为文学自我进化的一种自觉,在认知方式和表现形式上不断拓展,在当今时代应该被作家严肃思考,加以运用,包括补课。用另一种眼光看世界,给自己的作品安上光制的遥控器,享受最大限度的叙述自由而不走火入魔,这一文学和科学相融合的空间肯定存在,关键在于我们怎样发现与打开。灵体叙事算是我的一种尝试吧。我和朋友、诗人无尚讨论过这种解放叙述者的方式,他从神话、现实和叙事美学的角度作了个人一些发挥,感谢认同者。 申霞艳:当代小说大而化之来说有两种不同的取向:一种以现实主义为代表,向生活取经,作者之情附着于人物身上,多以第三人称叙事,代入感强;另一种以先锋小说为代表,奉现代叙事为师,多以第一人称展开,作家的感情被抑制到零度,双线叙事,扑朔迷离,引人深思。二者本没有绝对的高下之分,但对现实主义“落伍”“陈旧”“过时”的指责一度不绝于耳,您如何面对和处理现实? 舒文治:我们经常要面对非此即彼的二难判定和选择。现实主义和先锋探索两者泾渭分明的界线究竟在哪里?是不是也可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落实到具体作品中,该用什么具体标准来衡量优劣,什么样的现实写法才算陈旧、落伍,而什么样的先锋作派也不过是咋唬人的虚招?问题还可以列下去,标准答案却不一定有。个人有个人的看法,作者有作者的写法。如果硬要表态,我多年来欣赏的是先锋,不一定是先锋小说,而是先锋的身姿,先锋的精神,先锋的气度。我业余也写过一些先锋作家的评论,比如,残雪、余华、格非等,他们肯定不是同一类作家,如果真存在一个先锋圈子的话,那肯定是变动不居的,不好站队划线的,作家们自己也不会认账。我认为,韩少功也是一位“老牌”先锋作家,他一直在探索与创新,他既善用先锋的“壳”,更多扎入现实和历史的“场”。我喜欢那种很难看清他自由体操路数的写作,不是在玩套路,在耍障眼法,而是将创新驱动和美学标准合而为一,坚守有一定难度系数的写作。说到底,写作终会是技术之美的比拼,若写得过于密实,显得笨拙,一眼能见底,又能给我们带来什么新鲜认知和审美享受呢?一个作家若被人一眼望穿,被各种主义的绳索捆紧,这肯定是令人沮丧的写作,又何必多写呢?我们生活在一个书籍离垃圾越来越近的年代,写作者都得对自己苛严一些,有必要设置一些高难度的写作标杆。 我在写一组“清都小说”,材质都是现实的,当下的杂七杂八也拿来所用,我不敢说自己写得先锋,但至少对所用的材料进行了内部发酵和形式处理,让文本织锦看上去与常见的罩子、外壳、款式、构件有些不同,让梦的微粒能穿透进来,散发而出,在梦与现实之间浮现小说的构造,或是第三种存在。有别致构想和形式感的现实主义,能将探索精神引来地气涌现、美感升腾的现实主义,还能将现实题材和先锋方式熔铸一体,让人很难说它到底是哪个范畴的小说,——都是我看好的,也是我所想写的。其实,我们无比鲜活、多元扩展、矛盾交汇的现实生活正让所有的“表现主义”都力所不逮,如何写总是比写什么要让作家纠结不堪,“如何写”好比是一道武林英雄帖,接帖后,在武林大会上,你必须出招,高手一瞟,就晓得你几斤几两。当我们纠结写实还是先锋时,生活在嘲笑作家的无能。我感觉到,奔腾的深河在将我们变成匆匆看客,或是魂不守舍的“印象派”。 申霞艳:您未来是否有创作长篇的打算?对您这样还要从事正常朝九晚五职业的非职业作家来说,是会选择体验生活、搜集材料还是会窝在书房读万卷书? 舒文治:有一个长篇在手头留置了三四年。正如你所说的,业余作者的时间不由自己支配,夜晚和休息日也不一定属于自己,我争取今年下半年将它写完。花城出版社的编辑早看了我的大纲,催了我几次发给他看,可这位小娘子衣服还没穿好,妆更没有化,有何面目见人呀!为了将自己这点业余爱好进行到底,我将最后一问作多项选择,三项全选。不管是专业还是业余写者,只要他真正热爱写作,那么“无限的清单”就在等着他勾划和采购,“奔腾的深河”也在等着他踏入。谢谢申老师! 申霞艳:1974年生,湖南衡阳人,文学博士,教授,广东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中国现代文学馆第七届客座研究员,首届广东省签约文学评论家。 舒文治: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业余写作多年,在多家期刊发表小说、文论等,著有《远游的开始》,小说集《永生策划师》即将出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