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口戏曲艺术研究院演出口梆子现代戏《八一风暴》剧照 贾占生 摄 本文作者贺捷生(右三)与演员合影 看过张家口戏曲艺术研究院在北京剧院的演出,对这个院团的年轻人和他们的前辈在过去漫长岁月中的坚守和传承,我从心底发出由衷的赞美:他们初心不改,用半个世纪追随一场风暴,太了不起了。 我说张家口戏曲艺术研究院用半个世纪追随一场风暴,是指他们用自己挚爱的戏曲艺术,在五十八年前,把话剧《八一风暴》改编为同名京剧,演遍大江南北;五十八年后,又把当年的京剧移植改编为同名口梆子戏,在最近的“喜迎十九大,同唱盛世曲”京津冀优秀剧目展演中,让首都观众大饱眼福。让我备感荣耀的是,作为与这段历史和这个戏有着深厚情缘的人,我既有幸成为当年京剧版《八一风暴》的特邀观众,又有幸成为今日口梆子戏版《八一风暴》的特邀观众。 一九二七年打响以革命武装反对反革命武装第一枪的南昌八一起义,是中国近代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大事件,我们这支万众拥戴的人民军队就是在这一天宣告诞生的。像张家口戏曲艺术研究院这样一个地市级中小院团,在过去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岁月中,反复打磨和锤炼,用一部戏将这一伟大历史事件在舞台上激情澎湃地呈现出来,那种境界和情怀,还有创作和演出中的苦辣酸甜,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戏剧界流传一句话:任何一部戏都是有缘分的。五十八年前的一九五九年,当刘云、余凡、雪草、张刚和江西省话剧团共同创作的现代话剧《八一风暴》传到张家口,让这座城市的京剧艺术家们心驰神往、辗转难眠。张家口与同在河北大地的北京和天津,甚至与曾为省会的保定比起来,不算一个大地方,也称不上文化中心。他们的京剧团与北京和天津简直没法比,也不能比。但看过话剧《八一风暴》后,不知谁提出改编成京剧,立即得到热烈响应。当时他们想,中国革命的峰回路转、狂飙突起,正源于党领导下的八一南昌起义和一个多月后爆发的秋收起义。八一南昌起义不仅造就了一支新型人民军队,而且为中国革命的胜利召集了一大批英姿勃发的将帅之才。一九五五年共和国在北京中南海怀仁堂第一次授衔授勋,十大元帅中有七个元帅直接或者间接参加了八一南昌起义。被授予大将和上将的将领就更多了。偏偏张家口又是当年晋察冀革命根据地的中心,对人民军队有着特殊感情,对革命做出过特殊贡献。用现代京剧再现风雷激荡的八一南昌起义,故事跌宕起伏,人物光芒闪耀,事件惊天动地;最重要的是,通过塑造老一辈革命家和军事家的英雄群像,将激发老区人民对我们的党、我们这支军队的无比热爱和怀念。与此同时,借助这个剧目,他们这个默默无闻的北方小院团也能树立自己的牌子,培养自己的演员,扩大自己的影响。因此,当京剧团把这个想法汇报到市委宣传部和文化局,受到极大赞赏,立即批准立项。接着他们趁热打铁,群策群力,分头创作剧本、唱腔和进行舞台设计。奇迹就这样诞生了:只用了短短九天,他们就在舞台上把这台京剧大戏像模像样地搭起来了。 首场在本市演出,引起巨大轰动。出于对老一辈革命家和军事家周恩来、朱德、刘伯承、叶剑英和担任起义总指挥的我父亲贺龙的敬仰,剧中的人物和情节有口皆碑,被无数观众津津乐道。此后四年,京剧《八一风暴》作为张家口京剧团的保留剧目,边演出边修改,日益完善和成熟。终于有一天,一个大胆又激动人心的想法从他们心里冒了出来:到北京去,为文化品位更高的首都人民、为中央领导和参加过八一南昌起义的革命家和军事家们演出,认真听取他们的意见和反映! 一九六三年三月,春风拂面,北京敞开怀抱迎来这群来自河北的特殊客人。但他们虚怀若谷,谦逊地选择地处城乡结合部的朝阳群众剧场向首都做汇报演出。为达到拜师学艺的目的,诚恳地聘请袁世海等京剧大家和名家前来指导。大幕一拉开,无论主角和配角,人人精神倍增,情绪饱满,百分之百融入角色和剧情之中。那是个崇尚英雄又超大规模需要谨慎地规避个人崇拜的年代,当舞台上以方大来、朱楷、杜震山的化名出现周恩来、朱德和我父亲贺龙的形象时,台下群情激昂,欢声雷动。三月二十六日,喜讯降临,中国戏剧家协会邀请剧组至中国文联礼堂演出,这意味着国家的最高艺术殿堂向他们打开了大门,更多的戏曲家和表演艺术家将成为他们的观众。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国务院邓子恢副总理、解放军罗瑞卿总参谋长以及国务院秘书长周荣鑫、中宣部副部长周扬等等也坐在了观众席上。 从朝阳群众剧场到中国文联礼堂,只过去半个月,张家口京剧团和京剧《八一风暴》,就成了首都文化生活中的两个热词。文艺界领导和京剧界的专家一致认为,地方的艺术工作者为首都,也为中国文化艺术界带来了一台好戏。京剧《八一风暴》好就好在推陈出新,用人们喜闻乐见的形式,热情讴歌党指挥枪的光荣历程,为文学艺术表现新时代、塑造新人物,做出了有益尝试。为让难得一见的新剧目更上一层楼,有关方面派出著名京剧导演、剧作家和戏曲家深入剧组,给予具体帮助和指导。之后他们返回张家口,突击修改、润色和提高。 七月十三日,剧组信心满满,二度进京。这次是河北省政府及省文化厅与北京市文化局的一次圆满配合。在北京市文化局的安排下,剧组享受到地方院团从未有过的殊荣,第一轮先后在吉祥剧院、长安戏院、民主剧场、劳动人民文化宫、中山公园音乐堂、重型机械厂演出,第二轮安排在人民大会堂小礼堂、解放军总后勤部礼堂、北京军区礼堂、政协大礼堂隆重上演。中国文联、中宣部、文化部和解放军总政治部等单位的领导及机关同志纷纷涌进了剧院。这期间,从内部传来国务院、政协等有关方面对剧目的高度赞赏:“张家口京剧团只是中等城市的一般剧团,但他们能够演出这样一个历史大戏,有这样的政治觉悟和境界,是值得肯定和学习的。” 一九六三年八月二十日傍晚,天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剧组在政协礼堂进入演出前的化装时间。离开演还有十几分钟,一辆小汽车迎着渐渐浓重的夜色向政协礼堂驶来。车停在靠近贵宾室的位置,车门打开,身穿普通灰色制服的周恩来总理从车上下来,快步登上楼梯。 周总理要来看演出的消息早已在剧组领导和主要演职员中传开,因为这个晚上总理既是舞台上的主角,又是舞台下的主角,这让首次享受这么高规格和待遇的地方院团备感荣耀,每颗心兴奋和紧张得嘭嘭乱跳。周总理首先在礼堂休息室接见了带队的张家口市副市长靳玉民和剧团党支部书记方华涛。他亲切、朴素,一如拉家常般地问道:张家口的工农业生产情况怎么样?蔚县下雨没有?接着又问起剧团情况:什么时候到的北京?剧团是在什么时候成立的?都演过什么戏?方华涛书记早有准备,总理问什么他答什么,干脆利落。总理还问方华涛:你们剧团有多少人?业务情况怎么样?演员是原来的还是新培养的?方华涛又如实回答。就在这时,秘书进来低声对总理说:“该看戏了。”周总理说:“那好,我们看戏吧,边看边谈。” 周总理在建党建军初期主要从事地下工作,掌握党的大量机密,养成了谨言慎行的作风;新中国成立后又因日理万机,极少谈论往事,回顾自己的革命生涯。好不容易抽出时间来看舞台上以他为主角的这台表现重大革命历史的京剧,触景生情,不断勾起他对战斗生活的回忆。一台戏演下来,他对一左一右坐身边的靳玉民副市长和方华涛书记破天荒地说了许多话,提供了多处珍贵史料。比如,看到剧中把八一南昌起义指挥部设在江西大旅社,他说:“起义不是在这儿,实际是在一个天主教教会学校。不过从舞台效果看,这样也很好,你们就不用改了。”当看到戏中暗喻张国焘的副师长陈佑民对起义持消极态度,他说:“这个人很像张国焘,张国焘就那个样儿。”演出结束时,他走上舞台,不分主要演员和次要角色,也不管拥上来的是乐手,还是普通工作人员,热情同每个人握手,以温润而慈爱的目光给每个真诚还原历史的演职人员送去感激和赞许,并主动提议说:“先照个相吧。” 当时照相机是稀罕物,但剧组的每个人都想留住这个瞬间,只好请新闻记者帮忙,由此留下了一段流传了几十年的佳话:听到周总理提出照相,不顾领导和主要演员站中间的惯例,许多人争先恐后往显要位置上靠,不知不觉把周总理挤到了前排右边靠侧幕的地方。原来在总理的左手边站着演我父亲贺龙的主要演员张少昆,不小心被挤出了中间的位置,捎带着把总理也挤向一边。领导们觉得不合适,请总理站最中间,总理大声对张少昆说:“我介绍你入的党,我就挨着你。”就在这时,闪光灯咔嚓咔嚓地响了,留下了一张不寻常的影像。 照完相,不想让周总理离开,大家把他围在舞台中央,希望他能对剧组说点什么。年轻时在南开演过话剧、对舞台很熟悉的周总理,理解每个人的心情,满面春风地说:“你们演出的《八一风暴》为京剧表现现代生活,开了一个路子。京剧演现代戏不容易,你们在艺术上有自己的创造,方向是对的。”又说:“这个戏我还是第一次看,觉得你们的表演很自然。”说到这,他看见演宣传队长刘群的女演员就站在自己身边,炯炯目光像火一样在燃烧,便举例说:“我看你这个宣传队长就演得不错,比杜近芳演的小白鸽(《林海雪原》中的角色)演得好,演得自然。其他的,还有师长、连长、特派员、卫戍司令,都演得不错,比如演副师长陈佑民这位同志,有些动作演得很像张国焘,演得很好,他是什么行当?”(演员们答:是小花脸),周总理若有所思:“是小花脸?从表演上看不出是什么行当,哦……你们改编成了现代戏,突破了行当了。”接着指出:“这个戏在剪裁上还是可以研究一下的,前面松了一些,后面紧凑,总的演出是成功的。还可以剪裁,时间能压缩到两个半小时才好。”又建议说:“今后你们在说白上还可以多注意一下,你们的道白总的说还可以,但有的地方还像话剧。你们能不能多用京白,节奏上讲究一些,一定会更好,艺术上的创造应不断地研究、尝试。”总理还询问剧组除了《八一风暴》还演过其他什么戏,演不演传统戏,得到肯定答复后,他挥舞手臂,热情地鼓励说:“你们演现代戏,也要演传统戏,两类戏都要演,可以互相借鉴。今后一定要坚持方向,用戏曲来教育人民、为社会主义服务。” 京剧《八一风暴》在北京的演出成功,特别是继周恩来总理之后,参加八一南昌起义的朱德、刘伯承、聂荣臻、陈毅、叶剑英,还有我父亲贺龙等老帅,及其他中央首长先后亲临现场观看,在国内引起巨大反响。自七月十三日到八月二十二日,剧组在北京共演出三十九场,观众达三万多人次,包括《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在内的首都十五家报刊发表了五十多篇评论文章,十二家广播电台录音播放,三家电视台实况转播。之后,文化部安排剧组前往全国巡演,至一九六六年“文革”兴起,在上海、天津、成都、南京等十二个城市共演出八百九十八场。另有三百多家剧团赶来观摩和移植。不夸张地说,当时在京剧界和戏曲爱好者中,没有谁不知道《八一风暴》,也没有谁不知道张家口京剧团。 遗憾的是,当我看到京剧《八一风暴》,已是一九七六年的十二月。此时,我们的国家和人民刚刚经历了另一场长达十年的所谓“革命风暴”。因为当年张家口京剧团把这个戏轰轰烈烈地演到北京时,我已经从北大毕业至遥远的青海支边,在青海民族学院担任教员。 一九七六年十二月的某一天,虽然还未走出政治阴影,但人们仍然沉浸在两个月前粉碎“四人帮”的巨大喜悦中,这时传来张家口京剧团复排京剧《八一风暴》的消息,而且张家口文化局和京剧团还通过多方联系找到我们这些参加过八一南昌起义的将帅子女前去观看。听说我与许多文艺界的名人是朋友,他们还特意找到我,希望我把郑律成、乔羽、郭兰英、苏里等等艺术家也请去看戏,帮助他们把戏改得更好,演得更精彩。我被他们在特殊时期表现出来的政治勇气打动了,四处游说,像赶集那样陪同十几个朋友去张家口看演出。当时国家百废待兴,在意识形态方面还有许多禁忌不容突破,因此当周总理、朱老总和我父亲贺龙的形象出现在舞台上时,台下的观众热血沸腾,热泪盈眶。一九七七年一月十八日的《人民日报》发表新华社消息:被“四人帮”打入冷宫十年之久的革命现代京剧《八一风暴》,最近在张家口市重新上演。著名艺术家周巍峙、郑律成、乔羽、苏里等闻讯赶到张家口为京剧《八一风暴》复排上演助阵,给予具体指导…… 看戏期间发生了两件事,我在此不得不提:一是去张家口看戏那天,我和好朋友郭兰英正准备从我家出发去火车站,我大女儿贺来毅突然发高烧,必须马上送医院。我没有办法,提出让郭兰英先走。但郭兰英却坚持留了下来,帮我照料女儿。她说贺老总是八一南昌起义的总指挥,人家最希望他女儿去看戏,因此缺谁也不能缺你贺捷生。我一走,郭兰英因为找不到车,背着我已经上高中的女儿,呼哧呼哧上医院。郭兰英是大名鼎鼎的歌唱家,医生护士看到她背着别人的孩子来看病,感动极了。另一件事,是十二月七日,去张家口看戏的第二天,写过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的大音乐家郑律成,带着侄孙女银珠和六岁的外孙剑锋去北京郊区昌平捕鱼,突患脑溢血栽倒在河边。偏僻的河边根本找不到车,连一辆过路车也没有,两个年幼的孩子边哭边艰难地把他弄到岸上,拦了一辆三轮车,往昌平城里送。但是,终因耽搁得太久了,我们的大音乐家再也没有醒来。得到消息,头天还和他一起看戏的好朋友乔羽极度悲伤。几年后,他亲自为郑律成写了如下墓志铭:“郑律成同志是一位将自己的生命与中国人民革命事业结为一体的革命家。人民是不朽的,律成同志的歌曲也是不朽的。” 四十一年过去,我第一次坐在北京的剧院观看张家口的戏曲艺术家们演出《八一风暴》。让我久久不能平静的是,一九七六年我第一次在张家口看这出戏,刚满四十一岁;现在整整翻了一倍,成了一个八十二岁的老人。再就是,因为种种原因,当年的张家口京剧团已经不复存在,现在他们用当地人民喜闻乐见的晋剧口梆子戏进行第二次改编,把前辈创作的京剧《八一风暴》传承下来。至于我再次成为他们的特邀观众,是因为我前不久到宣化办事,受到由原来的宣化区和宣化县合并而成的张家口宣化区区委书记张聪同志的热情接待。我问张书记我能为他们做什么,他说我到宣化来,他向张家口市委书记回建同志作了汇报。回书记听到我的名字,非常高兴,托张聪书记转告我说,他们的戏曲艺术研究院把当年的京剧《八一风暴》改编为同名晋剧口梆子戏,马上来北京参加京津冀优秀剧目展演。捷生大姐是贺龙元帅的女儿,又是著名作家、鲁迅文学奖获得者,如果她能为我们小地方的小剧种说说话,写篇文章,我们将不胜感激。我说没问题,我甘愿为这个戏点灯熬油,摇旗呐喊。刚回到家,张家口戏曲艺术研究院院长左艳林的电话就打来了,第二天便派人送来一沓门票,邀请我一家看演出。 听着舞台上高亢、激昂、如火如荼,但多少有些陌生的唱腔,我强烈感到了一种薪火相传的力量。都知道京剧和口梆子戏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唱腔不能照搬照套,必须另起炉灶从头创作。还有就是演员,过去的京剧团解散了,即使能找回来也都老了,有的甚至已谢世。现在活跃在舞台上的口梆子戏演员,不仅属于另一个剧种,而且都是“80后”“90后”,最老的也不过“60后”“70后”,几乎没有人看过京剧《八一风暴》。也就是说,他们既没有榜样可学,也没有偶像可追。但口梆子戏有口梆子戏的魅力,这代人有这代人的风采。看完演出,我像当年看完京剧一样,完全被激烈冲突的剧情和演员们的精彩表演震撼了,征服了,泪水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打湿衣襟。 就是这样,张家口戏曲艺术研究院的新老艺术家们生生不息,代代相传,对讴歌老一辈革命家和军事家的八一南昌起义情有独钟。他们以五十八年半个多世纪的努力,一脉相承地追随、诠释和弘扬这场红色风暴,其可歌可泣的思想境界、可赞可叹的艺术追求,让我充满敬意。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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