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图为《黑处有什么》剧照,片方提供 近两年,国产电影的若干新导演不约而同选择“童年往事”的题材。在《八月》《少年巴比伦》和《黑处有什么》这几部年轻创作者的处女作长片里,集中出现了彷徨的父辈与挣扎的后辈,身处2010年代中期的青年导演们迫不及待地开始怀旧,追忆并不遥远的1990年代,其中有个体经验的鲜活蓬勃,也难免一叶障目的误读。青春叙事遭遇时代洪流,少年乡愁能触及到的时代症候,也许连冰山一角都谈不上。 张大磊的导演处女作《八月》将在明年春天上映,但是作为今年“青年导演海上影展”的开幕片,几天前它在上海的两场放映一票难求。 在这部电影里,观众轻易可以感知创作者对于1990年代内蒙古电影制片厂绵延的思念,如同帕慕克笔下举重若轻的“呼愁”,强烈的倾诉欲流淌在影像里。大量1990年代初期的风物占据了黑白的画面,从《渴望》电视剧到国产流行曲《我听过你的歌》。 近两年,国产电影的若干新导演不约而同选择“童年往事”的题材,再现距今并不久远的1980到1990年代,《八月》无疑是其中最引人瞩目的一部。影片聚焦内蒙古电影制片厂在电影市场化洪流中的处境,这家国企老片厂的转型过程中,折射出地方电影制片厂作为时代产物所背负的悖论。导演选取片厂子弟晓雷的视角,以一个小学毕业生的眼光,打量成人世界的光怪陆离。时间是六年级结束后的那个八月,童年时最难得的一段真空期,没有作业,无忧无虑,而前程未知,这是属于12岁少年的“阳光灿烂的日子”。青春期的自由表象与成人世界里转型、工作、尊严维持等命题形成鲜明对照。在制片厂转型的宏观背景下,《八月》本质上是一部极端私人化的电影,片中的地理景观和文化空间展示呈现了创作者对那段特定时光的恋恋不舍,仿佛童年往事只是偶遇了风起云涌的大时代。 《八月》一目了然地带着“迷影”的质地,导演张大磊有意无意地向电影史的经典篇章致敬,他追怀的不仅是生活的记忆,更多是电影的记忆,事实上,他借用了许多既有的电影经验去转述他的私人体验。浓烈的乡愁情绪从影像中溢出,如果搁在电影史的纵向坐标中,《八月》 只能算是一部正常发挥的电影。但是在当下华语电影的谱系中,《八月》显得独特,在它之前,还没有过一部院线电影以“地方电影制片厂里的私人和集体回忆”为题材,它是独一无二的。而根植于制片厂背景的生命体验,本身又带有一定程度的普遍性,它既独特又能唤起共情,既陌生又世俗。张大磊作为片厂子弟的身份,又让这部电影里各种表达更多一层意味。 相比之下,相国强导演的《少年巴比伦》 姿态灵活。影片取材自路内小说,背景亦是90年代工厂转制,青年工人路小路的经验显然要世俗玲珑得多。这是一部以魔幻现实主义的姿态展开的小工人叛逆史,路小路的经历妙趣横生,他和厂医白蓝前途莫测的恋爱,影射着他对工厂生活不可知前路的刻骨铭心焦虑。路小路的师父、游戏人生的牛魔王与色厉内荏的科员二代毕国强,都以荒诞面相登场,又充满现实感,转型期工厂正是由这些并不循规蹈矩的鲜活人物组成,而喜剧套路下埋伏着悲情的变局。小说原作者路内在某种程度上,才是这部电影真正的创作者,他的乡愁,是戴了嬉笑怒骂的面具,不肯轻易哭泣的欲言又止。 在品质参差的青春怀旧主题国产电影中,《少年巴比伦》 虽然姿态稚嫩,情感却异乎寻常的饱满。同样事关1990年代的恋恋风尘,它与《致青春》或《港囧》的程式化青春大不相同,它把青春叙事纳入时代洪流,是“投奔怒海”式的抒情,也因此现出勃发的生命力。不同于《八月》的静默沉思,《少年巴比伦》从一开始就是癫狂高亢的,飞天遁地,极尽一切可能呈现生活的荒诞面相,于嬉笑怒骂中,埋藏一段旧梦。 人物铺陈太过密集是 《少年巴比伦》 在高亢的自我表达状态下的力不从心的表现,什么都想要说,但谁也没有得到深入,这是情感代入过度的通病。即便如此,《少年巴比伦》在视像中重建的1990年代,兼具张狂与克制,青春残酷物语的表层形态恍如荒诞的连台本戏,而这样的荒诞性却曾是真实存在的。影片提出了悖论,它本身也构成一个悖论,这是最大的趣味所在。 不久前公映的《黑处有什么》则完全是另一种可能性的代言。导演王一淳十年磨一剑,用这部处女作长片送别自己的“纯真年代”。类似于《八月》和《少年巴比伦》,《黑处》的故事背景设定在转型期的国企,中原飞机制造厂家属区。一桩悬而未决的凶案,引领着整部电影的叙事,然而影片的核心内容是小女孩曲靖对于“身体”和“欲望”的逐步认识。片中的时代细节展示比《八月》更为彻底,录像带、流行曲、90年代中学课堂单调与权威,统统有细腻的呈现。好学生和“轧坏道”的所谓“坏学生”之间的对比,两个群体所穿着的不同服饰,不同场合下人物的风貌,诸般细节相当妥帖到位。这种登峰造极的细致也成了一把双刃剑,导致影片大部分篇幅在年代氛围中打转,失去了叙事焦点。 给《黑处》贴上“中国版《杀人回忆》”的标签,是对这部电影莫大的误读。固然两部电影都是以一起悬案的展开来呈现各色人等,但《黑处》关注的并非暗处的凶手,也不像 《杀人回忆》那般影射人性,它通篇是一个少女身体和内心的双重成长,以及她与周围世界的互动。曲靖被授予标兵的表彰大会上,她戴着大头娃娃面具上台,这一幕构成明白的隐喻:女孩在窥见了种种与身体、家庭、校园有关的虚伪面相后,这是她柔弱却奋力的反击。《黑处》的明显弱点在于,片中时代风物所承载的能指功能看似强烈,其实被局限于表象的符号,显得多而不当,仅仅提供了一种场所和背景的功能。女孩面对她所不理解也无法把握的成人世界,她私人的困惑和愤怒,才是影片要给予观众的潜在体验。 这些年轻的作品里,集中出现了彷徨的父辈与挣扎的后辈,身处2010年代中期的青年导演们迫不及待地开始怀旧,追忆并不遥远的1990年代,其中固然有个体经验的鲜活蓬勃,却也未尝没有一叶障目的误读。其实代际之间的隔阂,并不是那时候独有。对青春而言,真实的1990年代,也并非是一个为人称道的叛逆时代,经济形态变化引发的迷惘是一个更复杂也更深沉的命题,少年乡愁触及的,也许连冰山一角都算不上。不过有一样是确定的,在市场大潮到来前,1990年代最后的质朴,确实在那一段时光里绝版了。 (作者为影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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