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目前中国戏剧舞台上的中坚一代,濮存昕、杨立新、冯远征等叫得响的北京人艺演员,在面对影视行业对优秀演员巨大的吸引力的同时,还能尽一个戏剧演员的本分,没有远离舞台,每年拿得出新戏,在这个时代已经可以配得上“良心”二字。 戏剧观众在他们身上寄托的期望,除了舞台上有更好表现,也包括在承接中国现实主义戏剧的传统观念之外,能对不尽如人意的戏剧现状和不太乐观的未来进行反思,进行更多的艺术探索。 本月6日,冯远征在菊隐剧场开展戏剧讲座,本文为部分讲座实录。 斯坦尼体系现在在中国是个负数 50多年来,在中国传统的表演教育中,沿用的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 在中国有个说法,世界上有三大表演体系,梅兰芳、布莱希特和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我1989年在德国上学的时候,已经是北京人艺的演员了,在认识了一些同学以后,我跟他们说,“我,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传人,你,是什么传人?”他们就很疑惑地看着我。他说,“我也不知道,我们老师没教我这些。”他说了一堆我当时都不知道的名字,当然这中间有格洛托夫斯基。 一直到前些年,我还坚定地认为,我除了是斯坦尼的,还是格洛托夫斯基的,世界上还是有三大表演流派的。但是后来我发现这是个误区,斯坦尼的表演和教学方式在国外现在已经很模糊了。我这几年开始明白,其实世界没有三大表演流派,是中国人自己臆造的。 我们为什么承认梅兰芳在世界上占有一席之地?因为他最早将京剧艺术带出国门,戏曲非常好,但如果说梅式是世界三大表演体系之一的话,我的德国教授为什么到了上世纪80年代末期还不知道梅兰芳是谁。她在中国看了一场昆曲,爱上了中国戏曲,跟蔡瑶铣先生学了些皮毛,也拿回去教她的学生。她认为这是非常高级的表演,程式化能表现人的喜怒哀乐。 上世纪50年代我们请进了一批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学生,来教我们中国人,他们身上传承了多少斯坦尼的精髓?这么一代代地传下来,一代代地打折扣,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现在在中国是什么状况?我觉得应该是负数。中国的话剧和表演教学到了最危急的时刻。 中国的话剧现在似乎挺繁荣的,可是有多少优秀的作品?这些年请进了一些外国剧团,我们看完觉得太好了。但真正到了欧洲多看看话剧,来中国的舞台形式在欧洲也许是常见的形式,但我们已经觉得非常好了,因为我们自己已经很落后了。 现在都用智能手机了,现在给你一个大哥大,谁还用?表演也一样,应该不断探讨更新,不断寻找新的方式方法,而中国的表演还是大哥大呢。 今年人艺没招上新演员因为都不合格 我们去体验生活,一个北京大姐说,这几年她一直在看北京人艺的话剧,感觉很多年轻演员的台词听不清楚。中国各个大学的艺术系,教表演的老师绝大部分不会演戏,本科毕业以后上研究生,然后留校当老师,他的老师交给他的拿来教给学生,学生不出晨功了,老师就只能说,好吧,反正出了校门跟我没关系。 我在北京人艺学员班上学的时候,我的老师林连昆每天早上六点一定到练功房和我们一起练两个小时,一个小时形体一个小时台词。我们这一代的基本功算扎实的,因为我们有很好的老师,他是我们的标杆。 我坚决反对演话剧戴麦克风,但是现在的情况很惨了,北京人艺还能坚持不戴麦克风演戏,《知己》去上海演出,第二天大幅报道北京人艺演员演话剧不戴“小蜜蜂”,我说为什么把这个当个噱头?他们说不戴麦克风太难了。很多京剧老演员感慨,现在京剧演员演出也戴麦克风,不用使劲,不用再那么辛苦地练功就能上台唱,可是电声出来的和肉嗓子出来的完全不一样。 我在上戏、中戏讲课的时候就直接说,现在中国的表演教学一塌糊涂。很多老师一听不高兴,怎么这么说话?就是这么说话。拿出来比试比试?你教的学生是什么样子?今年北京人艺就在这里招考,一个演员没招,我们觉得都不合适,没人达到我们人艺的要求,人艺严起来是好事,宁缺毋滥。 《雷雨》原本四个半小时我们敢这么排吗 如果《茶馆》用新的方式表现,我相信很多观众看了会骂,认为这不是《茶馆》。必须是人艺现在这样的才是《茶馆》?但这些年请来一些外国戏,演了四个半小时,很多人叫好,太好了!我不相信他看四个半小时没睡觉。如果北京人艺排个原本的《雷雨》,一定有很多观众骂,原本的《雷雨》就是四个半小时,原本的《北京人》四个小时,我们敢排吗?观众会说赶不上末班车,会提前离席,因为是中国的。 现在观众来看《茶馆》是来看经典的。老艺术家演《茶馆》,到了后来那些年,一个演员上台底下就鼓掌,就像京剧一样,已经不是看戏了,是在看于是之、蓝天野、郑榕的风采,是欣赏他们,对故事本身已经没兴趣了。 我们这代演员刚上《茶馆》一片骂声,因为不像。我觉得对,等北京人艺排第三版《茶馆》的时候也会有观众骂,年轻演员在演经典的时候只有在骂声中才能成长,被骂几年才能被接受。演员积累了经验,老一代观众老去,年轻的观众接受了这一代演员。 虽然是老剧院但北京人艺是开放的 前一段英国纪念莎士比亚的活动上出现了8个哈姆雷特,讨论“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the question.”这句台词的重音。最后出场的是英国王子,大家觉得太棒了,这才是纪念莎士比亚。如果放到中国,我们在一个纪念曹禺先生的晚会上,女演员上来说“让天上的雷劈了我吧”,再一个人上来说“让天上的雷劈了我吧”,又一个人说“让天上的雷劈了我吧”,最后万方老师上来说“让天上的雷劈了我吧”,我们的观众可能会觉得这是亵渎曹禺先生。 英国人让400年前莎士比亚笔下的《哈姆雷特》和今天的英国王子碰撞,有意思吧?这不是追悼会,是纪念会,我们往往把纪念先人变成追悼会。丰功伟绩沉痛怀念,试问我们纪念哪位大师用了这种方式? 像《茶馆》这样的戏,我们再按照焦菊隐先生的方式排,传递的是焦先生的思想。我很佩服林兆华导演当年排《茶馆》,但他的失误就是步子迈得小了一些,如果再大一些,北京人艺就有两版《茶馆》了。他和焦版只是在景上的差别大了一些,在人物上没有那么大差别,他想往前迈,但当时的形势可能不允许。 北京人艺是一个开放的剧院,中国最早的小剧场戏剧的诞生就在这里,《绝对信号》、《车站》,大剧场的《野人》,后来李六乙导演很多的探索都是在北京人艺的舞台上实现的。北京人艺是一个与时俱进的剧院,北京人艺的领导,从曹禺先生开始,到于是之老师、刘锦云老师,到现在的任鸣院长,对艺术都保持着开放的态度,否则不会允许林兆华导演的《人民公敌》是那样的形式,绝不会允许《樱桃园》以那样的形式在舞台上展现。北京人艺到今天还能够屹立在中国话剧的最前端,也说明它是开放的,它希望各种各样的导演来到这里进行尝试但北京人艺坚持的还是现实主义。 有机会演名著人艺的演员比外省演员幸福 年轻演员的收入,我们剧院也在努力提高。话剧在全世界都不是高收入行业,挣钱最多的是电影,然后是电视,最后是话剧。国外话剧演员的社会地位高,有自豪感,贫穷点也觉得自己是艺术家。演员从学校毕业,有剧院排戏招募演员,演员就去竞争,在有戏演的时候,可以比较好地维持生计,但不能发财。其他时间可能需要打工,也有刷盘子刷碗的。 当初大家收入都不高,都是一门心思往表演里钻,现在大家的心开始活动了,想买房子买车,戏剧短期满足不了这方面的要求。在北京人艺,如果年轻演员认认真真排好每一部戏,收入不比一个白领差,搞这个行当和电影电视一样,都是正金字塔,绝大部分人都是赔钱演戏。大家只看到了出名的人,没看到他们之前的付出。 很多省级剧团企业化了,造成了戏剧的萎缩。剧团每年都希望省里出个好人好事,政府能给钱排新戏。北京人艺的年轻演员算幸福的,很多外省市的年轻演员没有机会演名著,他们只能演好人好事,最后只能去横店、北京漂着,挣钱。 有时候真想停下演出跟观众说不要拍照了 我看到有的同行看演出拍照片还发微博、朋友圈,我特别愤怒,同行你还干这事,有点缺德,有点不尊重这行。 刚看话剧的观众觉得新鲜好玩,发个朋友圈什么的,我就说说我的苦衷,告诉大家演员真实的感受。我在舞台上有时候真的会有那种想法:停下来,跟观众说,不要拍照了,你看手机的时候屏幕发出的光,台上演员看得都特别清楚,都能看清你长什么样。特别是金色的手机,你举起拍照,台上的光正好能反到上面,演员会瞬间愤怒,上海有的演出就真的因为观众拍照中断了演出。 文/于静 摄影/谢湜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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